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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樓雨晴

第一部年少
愛情,就像初次嘗到,那半熟的楊桃滋味,
酸酸的、澀澀的,卻又忍不住想一再深嘗,
流轉在青澀楊桃、你憨甜笑靨間,
我初次的、純淨的愛情,
悄悄萌芽。

一之一 天晴
我叫沈天晴。
若要說起我的一生,其實乏善可陳得緊,怕各位看得頭重腳輕眼皮撐不開,就挑些重點來說好了。
所謂的「一生」,其實也不長,目前為止,才過了十四個年頭又三百二十七天八小時零五秒而已。
首先,和所有人一樣,我有一對慈祥和藹的父母,還有一個很帥、很優秀,女生看到都會忍不住尖叫的哥哥。
至於我,從小到大老師給的評語,大抵都離不開:個性衝動、頑劣難馴,宜多管教等等形容詞,善良一點的老師,會說我活潑外向、打抱不平。
不過那有什麼差別?換個好聽些的說法而已,還是在損我。
什麼?不信讓我來註解一下--
活潑外向--等於我很皮,相當皮,皮到欠揍。
打抱不平--另一個說法叫惹是生非,調皮搗蛋。
最狠的是,國小五年級時的導師還在家庭聯絡簿上寫著:冥頑不靈,目無尊長,行徑囂張,不知悔改,請家長嚴加管教,以免危害社會善良風氣。
儼然把我寫成了混世惡魔,連社會風氣敗壞、經濟景氣低迷都和我有關,再說下去,孔明先生的出師未捷身先死、中國五千年來的成敗興衰都變成是我的罪過了,只差沒要我切腹自殺以謝天下。
我只不過在背後給那個老處女導師取了個「滅絕師太」的綽號,外加和同學賭她內褲的顏色而已,大家來評評理,這樣有很罪該萬死嗎?
媽媽居然罰我跪,這也就罷了;要我明天向滅絕……呃,吳老師道歉,我也可以接受;寫悔過書,小Case,保證文情並茂直追與妻訣別書;可是--最最不能接受的,是媽媽居然不准我吃晚飯,晚餐還故意煮我最愛吃的紅燒獅子頭。
這真是天底下最不人道的酷刑了!
不過還好,哥哥總是會維護我,不管任何時候。
小時候一再挨罰,常會哀怨詢問:「媽媽,我其實不是你親生的對不對?」
「答對了!你是臭水溝挖出來的。」真過分!居然答得這麼乾脆,還一副「你這輩子就現在最聰明」的表情。
相較之下,品學兼優的哥哥,相當適合被拿來當天神崇拜。
而,我確實也這麼做了。
那個時候,家裡的經濟狀況並不好,家中務農,爸媽每天都好忙好累,沒辦法兼顧到我,我等於是哥哥一手帶大的。對我而言,哥哥不只是哥哥,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人,不會像所有的人,去批判我的行為,而是用另一個角度看待我,包容我的所作所為。
每當我又闖了禍,在一堆皺著眉頭看我的人裡面,總會有那麼一張面容,帶著微笑,眼神充滿瞭解與寬容,默默支持我。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哥哥是我很重要的一個人,他是我的守護神,也是我的避難所,每次只要有事,第一個趕來我身邊的人是他;闖了禍,第一個想要找的人,也是他。很早以前,我就已經領悟到,我可以失去一切,就是不能沒有哥哥。
有一年窮極無聊,蹲在一旁看到鄰居玩「新郎、新娘」的家家酒遊戲,回來之後滿口嚷著要嫁給哥哥,在那懵懂無知的年歲裡,還不太能理解「嫁」是什麼意思,但是隔壁長我兩歲的大毛,一副大人樣地告訴我,「嫁」就是和最喜歡的人一起生活,永遠不分開。
最喜歡的人?那不就是哥哥嗎?
所以我問哥哥,要不要「嫁」給我。
哥哥說不行。
「為什麼?」
「因為我是男生,不能『嫁』給你。」
「那,我嫁就可以了嗎?」
「還是不行。」
「為什麼?」第一次覺得哥哥很龜毛,用力瞪他。
哥哥輕輕笑了,摸摸我的頭。「因為我們是兄妹。」
兄妹?我歪著頭思考,因為是兄妹,所以不能嫁給我最喜歡的哥哥嗎?
那年,我三歲半,第一次討厭「兄妹」這個字眼。
在那之後的一個夜裡,我半夜醒來,見不到哥哥,心慌地下床尋找,循著微弱的燈光,看見呆站在父母房門前,表情呆楞的他。
「哥--」
「噓!」他將食指放在唇邊,示意我噤聲。
我聽話地點頭走向他,沒發出一丁點聲響,隱約捕捉到房內父母的談話聲。
那年冬天很冷,哥哥低頭看見我沒穿鞋,把我抱起來,回到房間。
我好奇地問他:「哥哥偷聽……」
「我沒有偷聽,是起來喝茶,不小心聽到的。」他把我放在床上,蹲身拍掉我腳下的髒污,我兩隻小腳不安分地晃來晃去。
「晴,別亂動!」他翻開被子,找到又被我踢掉的襪子,替我穿上。
「嘻……哥哥、哥哥……」我撒嬌地撲抱上去,在他臉上印了一串粘答答的口水吻。
他從來不嫌髒,笑笑地把我塞進被子裡,在我身邊躺下。
「晴,今天晚上的事,不要告訴別人。」
「哥哥偷聽的事?」
「我沒偷聽,是不小心聽到!」
「沒偷聽……不小心?」
「對,所以晴別說。」
我綻開領悟的笑容,用力點頭。「不能說,哥哥偷聽……」
「我、沒、偷、聽!」
「不小心?」
「對,不小心。」
「不小心偷聽?」
「……」哥哥歎了一口氣。「小小晴,你一定要死咬著偷聽不放嗎?」
我沒告訴哥哥,其實,我也聽到了。
和哥哥一樣--不小心,偷聽。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牢牢地記住了那個關鍵字眼,而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是關鍵字眼。
它在我腦子裡盤旋不去,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困擾著我。
於是,我問哥哥:「什麼是孤兒?」
正在幫我洗澡的哥哥停下動作,奇怪地問我:「你哪裡聽來的?」
「那天晚上,哥哥偷聽……」
「我不是叫你不要再說這件事了嗎?」
「那什麼是孤兒?」
「孤兒就是……」他停了一下,幫我穿好衣服,斟酌著挑選字眼。「沒有爸爸、沒有媽媽,也沒有親人的那種……那種小孩……」
「媽媽說我是孤兒,我沒有親人嗎?」
所以,爸爸不是我的,媽媽也不是我的,就連哥哥都不是我的,我,是孤兒?!
哥哥突然不說話了,將我抱得好緊。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懂得那個擁抱叫心疼。
慢慢懂事,對孤兒有了更實質的領悟,也明白了那記擁抱的憐憫,反而沒有太大感覺了,因為還來不及感傷,已經先有太多的感覺塞進我心裡,滿得沒有空間感受其他。
到底是不是臭水溝裡挖出來的,我不想去求證,因為就算什麼都沒有,我還是會擁有另一個人最真的疼惜,我從來就不孤單。
哥哥,真的不只是哥哥了……
那又是什麼?我還沒有個答案,但是在那之前,我下意識地藏起了歷年來仰慕者要我轉交給哥哥--不計其數的情書。
國小四年級,死黨說我哥很帥,老是藉故要來我家玩,於是學期結束前,我和她切八斷,絕交了,同時明白千古不變的道理--女人的友情是相當薄弱的!
國中一年級,我們班的班花倒追哥哥,我規定他不許再去學校接我下課,我自己會回家,哥還以為我不想再依賴他,迫不及待想展現小大人的樣子。
開玩笑,我為什麼要讓我的俊俏哥哥每天被一群花癡女用眼神強暴?
哥哥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我對他有相當強的佔有慾,這點,我從不否認。
漸漸的,我開始明白,這強烈的佔有慾背後代表的是什麼,在這少女情懷的十四歲

一之二 瀚宇
我叫沈瀚宇。
我的人生,其實也沒有什麼戲劇化的高潮迭起,生命中唯一的重心,全都圍繞在一個女孩身上,她叫沈天晴。
所謂的「一生」,其實也沒多長,目前為止,才過了十七個年頭又兩百四十天九小時三十五分零九秒而已。
從小到大老師給的評語,大抵都離不開:品行優良、表現優異、好學進取之類的。其實,那也只是因為家庭環境的關係,想領獎學金而已。
和所有人一樣,我有一對相敬如賓的父母,還有一個很可愛、很活潑的妹妹,但是她不愛人家說她可愛,那代表幼稚、長不大,也不愛人家說她活潑,因為她疑心病很重,認為那是在罵她很皮、很白目的意思。
生平第一個向她告白的男孩子,就是這樣壯烈成仁的。
晴問他喜歡她什麼?
男孩好死不死,就是回那句:「你很可愛、很活潑。」
不難想像,這人會死得多慘了吧?
晴覺得那個男生很惡劣,用這種方式諷刺她。
而我則是覺得她有被害妄想症。
妹妹第一次被人告白,卻是以對方被扁成豬頭收場,請問我該有什麼反應?
很抱歉,那天晚上我笑到下巴快脫臼,沒空發表心得。
我們家的晴,和別人家的小孩不一樣,她是一株奇葩,從小活……呃,活躍!(這不犯她的忌諱吧?)精力充沛的好動寶寶一個,沒一刻靜得下來,才剛學會爬就滿屋子鑽,學會走之後更是別想要她安靜坐下來,一閃神又要滿屋子找人了。
她很愛玩捉迷藏遊戲,東鑽西鑽要人找,但是很奇怪,我找得到她,不論她躲在哪裡,第一個找到她的人總是我。
最離譜的是,有一年田裡收成,爸媽不放心兩個小孩在家,把我們也帶去,那時,晴已經會爬,正在學步中,成天爬來爬去,驕傲地展現成果,不知怎地,居然順著滿堆稻草往上爬,最後下不來,沒人知道她到底是怎麼爬上去的,大人也不曉得該怎麼救。據說,那高度要摔死一個未滿一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是綽綽有餘了。
她的童年,處處是驚險與刺激。
天晴等於是我一手帶大的,可以說,我是她最親密的人,沒有人會比我更瞭解她,在她牙牙學語時,第一個會喊的,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是哥哥。
她記住的第一個名字,是沈瀚宇。
她餓了、累了、傷了、跌了,受到委屈了,只會找哥哥。
還記得有一年,她差點成為失蹤兒童,全家人急得快發瘋,拚了命尋找,後來接到警局打來的電話,匆匆趕去,吃飽喝足、累極的她一見到我,歪倒進我懷裡,憨憨笑著,安睡去也。
警員告訴爸媽:「這娃娃口齒不清的,問她什麼都不知道,家裡有什麼人,只答得出『哥哥』,問她爸媽什麼名字也說不出來,自己什麼名字更不清楚,奇怪的是,哥哥的名字倒記得清清楚楚,也好在她記得,不然我們還真不曉得怎麼辦。她倒好,吃飽喝足就哭鬧著要找哥哥,忙壞我們一群人。」
一場虛驚之後,她在我懷中睡得很香、很甜,完全不理會為她而人仰馬翻的大人們,像是只要有我在,天崩地裂也驚擾不了她。
她是我的寶貝,我也一直以為,我會這樣護著她、疼著她,直到許多年後,將她交到另一個男人手中,延續護她、疼她的任務。
直到七歲那一年,無意中聽見父母的談話,我和她之間起了變化,妹妹,不再只是妹妹……
她年幼,不明白處境堪憐,但是我替她難過,心疼一無所有的她。
我告訴自己,要對她加倍的好,把上天虧欠她,那些不足的全給補上。
晴很快樂,比我所以為的還要快樂,樂觀開朗的性格,讓她時時洋溢著燦爛無憂的笑顏,沒見她真正為了什麼而傷心得無法釋懷過。
就算闖禍被罰,就算所有人都不懂她,只要我懂就夠。
只要我懂,她便笑。
晴國小五年級時,讓導師在家庭聯絡簿上告了一狀,媽看起來很生氣,但是我知道,晴沒有他們以為的叛逆,她不是會無故惹事的小孩,一定有什麼原因。
我帶著悄悄幫她預留的晚餐給她,問她為什麼要用鏡子去探導師裙下春光?
晴說:「我討厭她!」
「好,晴討厭,我就討厭。但是,能不能告訴哥哥為什麼呢?」
「她誣賴我!」晴扁起嘴,眼睛浮起水光。
誣賴?我皺起眉。「她誣賴你什麼?」
「全班同學都討厭她,有人在她茶杯裡放蟑螂,她找不到人,就說是我。因為我常闖禍,所以什麼壞事都一定是我做的嗎?怎麼可以這樣!」
聲音透著委屈,稚嫩的她,無法理解,也不能接受以偏概全的待遇。
「晴,你起來。」不該受的罰,我不會讓我的妹妹委屈。「吃完飯就去洗澡睡覺,明天我陪你去學校。」
「可是媽媽……」
「我會幫你跟她說。但是晴,這種方式不對,知道嗎?不管你多麼討厭老師,都不可以再這樣做了,好不好?」
她點頭。「哥,你會覺得我是壞小孩嗎?」
「當然不是!」她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怎會不明白,她從來就不壞,只是比別人多了冒險犯難的精神,個性直來直往,喜歡的、討厭的,清清楚楚假不來。
我從不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好,甚至希望她永遠保持這樣的純真。
「哥哥最好了,別人都不懂沒有關係,哥哥知道就好了。」她最常說的,就是這句話。
於是我領悟到,她把我看得比爸媽、比所有人,甚至比她自己更重要,所以她能夠平靜地接受自己是孤兒的事實,因為有我。
在她心中,可以沒有爸爸、沒有媽媽,不當沈家的小女兒,卻不能沒有我。
這已經超越了兄妹可以到達的範疇,不再只是單純的手足之情,還有更多的牽絆、更多的依戀。
在看清這一點時,她已經是我這一生卸不掉的責任與牽掛,因為那一天,我與她勾了手,許諾要永遠在一起--

一之三 許諾
「晴!」一路由學校回來,小妹愛理不搭的態度惹得沉瀚宇一肚子疑惑。
跟進房間,見她拿出課本,他關心地上前詢問:「寫功課嗎?要不要我教你?」
「不要,我自己會寫,你走開!」
沈瀚宇一愕。這是第一次,她驅趕他。她向來只會纏膩著他,從來不會趕他。
她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晴--」
「我沒空!」她拿高課本,擋住小臉。
「可是--」
「不要吵我!」
「我要說的是--」
「很煩耶,沒看到我在唸書啊!」她拿下課本,用力吼道。
他歎了口氣。「我只是想提醒你,課本拿反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瞪住他,鼓著頰說不出話來。
這表情逗笑了他。
晴只要一生氣,腮幫子就會鼓紅,像顆紅蘋果,讓人想一口咬下去。
「笑笑笑!笑死你好了,模範生了不起啊!」一氣之下,課本往他身上砸,眼眶一紅,竟委屈地泛出淚光。
這下沈瀚宇笑不出來了,驚嚇地問:「怎麼啦?說哭就哭。」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走開啦!」推掉他安撫的手,天晴逕自生著悶氣。
沈瀚宇盯著被推開的手,有一瞬間反應不過來。
看來她心情真的很不好。他好脾氣地不與她計較,點點頭,遷就她。「好吧,那你看書,我出去,不吵你。」
課本被撿起,放回她手中,她楞楞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後,拉不下臉來喊他,只能懊惱地猛捶書包。
「笨蛋!沈瀚宇是大笨蛋--」
這樣的低氣壓一直持續到晚餐時刻,連沈家父母都察覺到他們的不對勁。
平日話最多的天晴,突然像舌頭被貓偷了,靜得沒有聲音,說不怪誰信?
「小晴,你身體不舒服嗎?」父親關心地問。
「沒有。」她埋頭,猛扒飯。
有一道視線關切地停駐在她身上,她感受得到,卻固執地不予回應。
「你最愛吃的紅燒獅子頭--」沈瀚宇習慣性地為她挾菜。
「我自己會挾,不要你雞婆!」她看也不看,把碗移開。
伸出去的筷子停在半空中,他尷尬地呆住。
「小晴,怎麼可以這樣跟你哥說話!」母親板起臉訓斥。
「媽,沒關係--」沈瀚宇牽強地扯開笑,想緩和氣氛。
「什麼沒關係,小晴,跟你哥道歉。」
「我不要!」她賭氣回嘴。
「我說道歉,沈天晴!」
「媽,真的不用--」
「沈瀚宇,用不著你假好心。」
「沈瀚宇是你叫的嗎?沒大沒小,他是你哥!不要仗著年紀小就耍任性,你哥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你懂事一百倍!」
「小晴,你就道個歉,這次是你不對。」連一向寡言的父親都說話了。
她滿腹委屈,重重放下碗筷。「我知道哥什麼都對、什麼都好,我就什麼事都做不好,只會讓老師告狀,丟你們的臉,用不著你們一直提醒我這點,反正我在這個家是多餘的,你們有哥這個驕傲就好了!」
說完,她推開椅子,轉身往外跑。
其餘三人全楞在餐桌旁。
說什麼鬼話?母親皺起眉。「這丫頭又哪根筋不對了?」
沈瀚宇抿嘴不說話,望住她消失的方向,斂眉凝思。
是他的鋒芒太露,傷到她的自尊心了嗎?
她表現得那麼開朗灑脫,他一直沒想過他過於搶眼是否會造成她的壓力,是什麼人拿他們作比較,刺傷她了?
「你們吵架了?」父親關切問道,再遲鈍也看得出異樣。
這可真是奇事一樁了,兄妹倆平日不是感情好到讓人嫉妒嗎?他們也會有鬧彆扭的時候?
「沒。爸別擔心,我會處理。」
「你呀,別再這麼縱容她,這丫頭都無法無天了。」母親搖頭歎氣,念了兩句。
視線轉向身旁空了的位子,被擱置在桌上的飯碗,吃不到幾口。他低低輕喃:「晴不會。」他知道她不會,因為他懂她更甚於自己。
「小姐,一個人嗎?要不要陪我去喝杯茶?」他靠在樹幹邊,頭往上抬,果然枝葉扶疏間,嬌小身子蜷坐其間。
明明氣質穩重,卻硬是學不良少年搭訕的輕浮口吻,要在以前,她一定會被逗笑,但是現在,她沒心情看他耍寶!
「你來做什麼!」她瞪他。`
「你這麼晚還不回家,我能不來嗎?」
下次要換個地方躲了!她暗暗告訴自己。
「誰要你多事?我一點都不稀罕。」
「不是多事,是關心。」他溫溫回道,一點都不受她壞脾氣影響。「你不下來嗎?那我要上去嘍!」
「不要!」她直覺緊張地大喊。
他挑眉,輕淺笑了。不管她心裡多嘔,也還是在乎他的。
打小,大人們就說她像隻野猴子,片刻都靜不下來,不像她沉靜懂事的哥哥。那年她六歲,找到了新樂趣--爬樹,結果上得去、下不來,在樹上哇哇大哭地向哥哥求救
那時,在樹下看書的他,根本沒想太多,生平第一次爬樹,為了救她。
手足情深的下場是摔下樹來,造成了他左手臂脫臼,右大腿骨折,在床上躺了兩個月。
那兩個月,她天天在他床邊哭,拿眼淚淹他,並且指天誓地地說,她再也不爬樹了。
然而,事實證明,她完完全全就是那種沒有新傷就會忘記舊痛的人,在他可以下床走動之後到現在,小女子徹底忘了當時立誓的豪氣干雲。
於是識相的哥哥只好幫她找借口。「呃,哥哥想吃楊桃,晴幫我摘好不好?」
能幫他做點什麼,晴笑得好開心,年紀小小的她,分不出水果的成熟度,胡摘一通,他還記得那顆楊桃直讓他酸到骨子裡去,還得強顏歡笑。
那一刻,他首度領略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
看見他嘴角淺淺的笑意,沈天晴覺得自己像只被貓逗弄的老鼠,惱火地縮回正要下去的腳。「為什麼我要聽你的?我就偏不下去!」
他點頭表示瞭解,二話不說,挽起袖子就要往上爬--
「喂、喂!」她急了。「你不要上來啦!」
「那你下來。」反正不是她下來就是他上去,沒得商量。
沈天晴氣呼呼的,一時被自己可笑的自尊綁死,進退不得。
「你最好快點作出決定,如果我沒看錯,你左手邊兩點鐘方向,有隻小蟲子正以時速零點一公里的速度朝你的所在位置──」
詳實報導尚未完成,她驚嚇地踩了個空,當場表演了一場自由落體實驗,再度為地心引力做了見證。
沈瀚宇反應迅速,很講道義地自動救美。
只是,他必須附加說明一點,電視連續劇會騙人,在這種浪漫到不行的場景背後,由上頭跌下來的女主角,在重力加速度之下,救美英雄只有可能被壓死。
也許幾年之後,他有可能接得住她,但現在,很抱歉,他還沒那麼神勇。
承接不住她的重量,陪她跌得很沒形象。
「嘶--」他倒吸一口氣,雙手被她壓在底下,磨破了皮,隱隱刺痛,但起碼護著沒讓她受傷。
看吧,這麼醜的畫面,那些編劇有可能告訴你嗎?
英雄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抱歉,能力有限。」他乾笑,挑掉她頭髮上的草屑。
沈天晴別彆扭扭地推開他,背身坐起。
留意她情急中隨手抓下來的楊桃,他順手接過,隨意在衣服上擦了兩下,便往嘴裡送--
還是這麼酸。?
她趕緊伸手推開。「你不要吃啦!那沒熟。」
他笑了,凝視她的眼神極溫柔。「沒有關係。」因為是她摘的,再酸他都吃。
「你、你不要想太多哦,我才不是關心你,管你會不會吃壞肚子,你是爸媽的寶貝兒子,有個閃失,被罵的還不是我。」她嘴硬地逞強。
他收住笑。「你很介意嗎?」
「啥啦?」她將臉埋在膝上,聲音悶悶的。
「我的存在。」他輕聲補充。「有一個這樣的哥哥,讓你很有壓力,是嗎?」
她抬起頭,瞪大了眼。
晴的眼睛很漂亮,像夏夜裡的兩顆星星,很亮,美得很有靈氣。
「對不起,是哥不好,沒顧慮到你的心情。」他輕撫她還未及肩的短髮,輕問:「晴,你希望我怎麼做?」要怎麼做,她才會好過些?
「你以為我在嫉妒你?」她叫出聲,受辱似的跳了起來。
「我沒這個意思--」是哪個環節出錯?他有措詞不當嗎?為什麼會讓她有這種感覺?
她氣極了,用力揮開他安撫的手。「沈瀚宇,你這個宇宙無敵世紀大白癡!我、我快被你氣死了!」
沈瀚宇傻眼,呆望著她飛快跑遠的身影,回不過神。
不是這樣嗎?那,問題到底是出在哪裡?
他陷入五里霧中,頭一回發現,女兒心,果然難懂。
這道疑惑困擾著他,找不到答案,這晚,他失眠了。 
在床上翻來覆去了一個晚上,睡意遲遲不來,他睜開眼,盯著另一邊空空的床位,歎了一口氣。
小時候家境並不寬裕,他和晴同住一個房間,共擠一張木板床,寒冷冬夜裡,晴小小的身子卻好暖和。
後來,生活狀況有所改善,那時她剛上國一,父母認為他們這麼大了,不適合再一起睡,考量過後便將房子重新整修擴建,
讓他們擁有各自的房間,但是晴反而不習慣,每夜失眠,總是抱著枕頭來敲他的房門,因為她說:「習慣了哥哥無時無刻都在身邊,半夜起來突然發現哥哥不見了,只剩我一個人,我當然會害怕啊!」
就這樣,家人沒轍,又讓她賴了近一年,升國二之後,她才慢慢地接受自己必須一個人睡的事實,不再動不動就抱著枕頭來找他。
只是,偶爾心血來潮,仍是會帶著甜甜的笑,出現在他房門口,撒嬌問他:「哥,今晚跟你睡好不好?」
想起她的反常,沈瀚宇坐起身,盯著粉白的牆。
晴很少這樣跟他嘔氣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努力回想,她上一回的反常,似乎是在十三歲那年,初次生理期來的時候,成天別彆扭扭的,不再總是動不動就賴在他身上了,他還以為自己是哪裡得罪了她,搞了半天才弄懂,是小女孩長大了,懂得要害羞了。
那一陣子,她每次見了他都好尷尬,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羞愧地轉身跑開。
那現在呢?總不會是更年期吧?妹妹才十五歲!
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再這樣胡思亂想下去,他遲早會精神錯亂!
他掀開被子,來到隔壁房,輕敲了兩下。「妹,你睡著了嗎?」
悄寂一片,沒有回應。
他扭開門把,確定她沒有踢被子,再看看桌面上,他刻意幫她留下來的晚餐有動用的痕跡,他收出空碗筷,輕輕關上房門。
清洗碗盤時,父親正好到廚房來倒水。
「小晴睡了?」
「嗯。」
「你們的感情很深厚吧?」
洗碗的手停頓了下。「……嗯。」
「從小,這丫頭就誰也不纏,只纏你。每次哭鬧,只有你哄得住她,她一向只聽你的話,受了委屈,也只會找哥哥哭訴,我看得出來,她很依賴你,對你的重視遠遠超過任何一個人。」
「爸?」他奇怪地看了父親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沒什麼,我只是要你記住一點,她是你唯一的妹妹,你是她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人,你對她有責任。」
「我知道。」
「那我要你向我保證,這輩子,你都不會拋下她不管,無論在任何時候,都要保護她、照顧她。」
意識到父親這番話,不只是在閒話家常而已,他態度慎重起來,發自內心認真的回答:「我會的,爸。」
「好,那我把小晴交給你了,別讓爸失望。」
沈瀚宇關掉水龍頭,錯愕回身。
這……算是托付嗎?
有關身世的問題,在他和晴之間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只不過誰也沒說破。對他而言,有沒有血緣,她都是他最疼愛的妹妹,
這並不影響她在這個家、以及他心中的地位。
那爸呢?又是幾時發現他們早已知悉?甚至有意把晴的終身托付給他?
為什麼這陣子,每個人都怪怪的?

晴:
下課等我,我去接你,有話要談。
哥字

昨晚,留了字條給她,她早了他一步出門,到她房裡,看到揉成一團的紙條,知道她看到了。
下課後,到她學校,也是他三年前畢業的母校等她,等了半天,始終沒等到她的人。
眼看全校師生都離開得差不多了,他開始擔心,她該不會又出什麼狀況,讓老師罰留校?
後來,幾個女孩衝著他喊學長,自稱是晴的同學,纏著他說東道西。
他曾是這所學校的風雲人物,留下了一筆完美的求學紀錄,德智體群美,五育並重,天生的才氣風華,讓頒獎台上永遠少不了他的身影,直到三年後的現在,仍為許多師生津津樂道,當年甫入學的晴,還因為「校園才子沈瀚宇的妹妹」這個身份而引起不小的注目。
三年前,他以全縣巿榜首的成績,傲視群倫地考進巿立高中,為這樸實小鎮的無名中學添了不少光,也難怪三年後的今天,「沈瀚宇」這個名字,在這所校園中依然響亮。
也因為太清楚私底下有不少人說著:「什麼?那個又帥、又優秀的沈瀚宇是你哥?你們兄妹一點都不像……」之類的話,他才會擔心那些口沒遮攔的話,會挫傷她的自尊。
從她同學口中得知,天晴早已離開學校,他無心留下來滿足這些懷春少女的夢幻遐想,急著趕回家。
果然,晴早回來了,安靜地窩在一旁背英文單字。
「瀚宇,你今天怎麼那麼晚?不是說要去接小晴嗎?人家小晴早回來了。」
他轉頭,和晴抬起的視線銜接上。「呃……和老師談點事情耽誤了,怕晴等太久,要她先回來。」
「是嗎?」母親點了下頭,又埋頭回廚房裡去忙。
見母親走遠,他來到她面前,輕聲問:「為什麼沒等我?」
「我本來就沒答應。」
「晴,你頭抬起來,我們談談。」
「我明天英文小考。」她仍固執地將視線停在課本上。
「什麼時候起,你用功到連和我說話的時間都沒有?」
「現在。」
沈瀚宇吸了口氣。「把頭抬起來,有什麼不滿當著我的面說,我不接受幼稚的冷戰。」
「沒有。」
「我說把頭抬起來!」稍微失控的音量,引來不遠處看報的父親側目。
「怎麼啦?瀚宇?」
「對不起,爸,我們沒事。」他伸手拉她進房,關上了門。「你這兩天怎麼回事?我所知道的你,不會這樣無理取鬧,你到底怎麼了!」
沈天晴本要說什麼,稍稍抬眼,看見他手中泛著幽香的信,她咬著唇,賭氣地不說話。
注意到她視線停留的地方,他揚了揚寫了他名字的信。「還有,信是怎麼回事?據說有不少應該屬於我的信,可是我並沒看到半封,為了顧及你的顏面,我沒在你同學面前說穿,但是我想,你欠我一個解釋。」
「你在乎嗎?有那麼多女生愛慕你,寫情書給你,這滿足了你的虛榮心對不對?」她覺得受傷了,哥哥重視那些不知名女生的情書更甚於她,心裡酸酸的,像有無數根小針在扎……
「那不是在不在乎的問題,而是關係到我,你有告知義務,至於在不在乎,那是我決定的。」
「好嘛,我承認我把信藏起來了,那又怎樣?」
「拿出來!」
「不要。」
「我說拿出來!」
「不要、不要、不要!」她倔強回應,無懼地昂首回瞪他。
「沈天晴,你不要惹我生氣。」
「你凶我也沒用,那些信我全部都撕了、燒了、丟掉了,一封也找不回來了,很可惜吧?你全都看不到了,裡頭還有班花、校花,全都漂亮得不得了,你罵我啊,打我啊!反正那些信比我還重要嘛,你為了它凶我……」
沈瀚宇皺眉。「我是就事論事,你如果不願意,可以拒絕,受人之托卻沒有忠人之事,那不是做人應有的態度,我非常不喜歡你這種行為。」
他說他不喜歡她,他現在已經不喜歡她了……
委屈的淚凝在眼眶底,她氣憤地衝出房門,沒一會兒,再度出現,將整疊的信往他身上丟。「拿去,你愛就留著,不要再一副討債嘴臉了,誰稀罕啊!」
沈瀚宇一楞,一封封信件如雪片飄落,再抬頭時,她已經消失在他視線中。
晚上,天晴沒出來吃晚餐,母親曾關心地進房一趟,她推說沒胃口,不想吃。
母親多少也看出他們之間的不愉快,勸了他兩句。「小晴就這性子,你當哥哥的,就讓讓她,別和她計較了。」
「媽……」他無言以對。
母親笑了。「她不是有心要跟你嘔氣,你的一言一行對她有很大的影響力,你要是不原諒她,她可能會把自己餓死。」
問題是,她需要他的原諒嗎?
沈瀚宇挾了些她愛吃的飯菜送進她房裡。
裡頭一片黑暗,他開了燈,發現躺在床上的她迅速背過身,將棉被拉至頭頂,不看他。
他將晚餐放在桌上,坐到床邊。「還在為我說的那些話不開心?」
「……」被子裡頭,靜悄悄一片。
他又開口:「真的那麼氣我,氣到想絕食抗議?」
「……」還是無聲。
「不可以這樣,晴,轉過來面對我。」他動手抽掉被子,扳過她的身體,赫然發現她臉上滿是淚痕,枕頭濕了一大片。
他嚇到了。「晴,你--」
「對不起,我不知道那些信對你那麼重要,以後我絕對不會再藏你的信了,哥,你不要生氣,不要討厭我……」
這……什麼跟什麼?
身體被人撲抱住,她在他胸前哭得亂七八糟。
「小晴……」
「我只是害怕……怕她們分走你的注意力,然後……你就不再疼我、不再關心我了……我沒有故意要惹你生氣,我也知道這樣不對……可是、可是……我真的不知道這樣會讓你更討厭我……」
是這樣嗎?她只是害怕失去他的疼愛,才會藏起他的情書?
他只是一徑地站在理性教導的角度,卻忽略了女兒家細膩善感的心思……
「不要哭了,我沒有生氣。」他輕輕拍撫。
「騙人,你明明凶我。」她抽抽噎噎地指控。
「我嗓門大。」
「你說我無理取鬧。」
「我要是說了這句話,出門被雷劈。」
「你討厭我。」
「胡扯,那是這輩子最不可能發生的事。」
她停住哭泣。「真的嗎?」
一臉慎重地發誓:「我要是騙你,就讓你一輩子嫁不出去,當老姑婆。」
「為什麼你發誓,受懲罰的是我?」她哇哇叫,不滿地抗議。
「哪有?哪有?你要是嫁不出去,我要養你耶,是誰比較吃虧?」
「你……要養我?」真的嗎?一輩子哦!
「當然啊!」止淚戰術成功,他抽了張面紙捏住她鼻子。「你是我妹,我不養你誰養?擤鼻涕。」
「人家十五歲了,你不要再把我當小孩子了啦!」說歸說,還是聽話地擤出鼻涕。
「在我眼裡,你永遠是那個哭著跟在我屁股後面的小丫頭。」將面紙對折。「再一次。」
用力擤乾鼻水,她接著追問:「我很會吃哦,可能會把你吃垮。而且以後你結婚,還要養老婆、養小孩,你養得起嗎?」
他聳聳肩,將那顆剛出爐的「餛飩」丟進垃圾桶。「那就不結婚了,專心養你就好。」端來飯碗,塞進她手中。「來吧,讓我看看你多能吃。」
「好,那我也不嫁了,永遠和哥在一起。」她快樂地宣佈。
他笑哼。「說得倒好聽,只怕到時看到帥帥的男生,半夜就包袱款款跟人跑了,小小一尾哥哥算什麼東西啊!」
「才不會!沒有人會比哥哥更帥。」既然沒有人比哥哥更棒、更優秀,那她又為什麼要嫁?
「嗯哼,那你要不要告訴很帥的哥哥,為什麼這幾天都不理我?」
一口青椒卡在嘴裡,沒吞下去。
盯視她的沉默,他輕輕開口:「晴,我們不是說好沒有秘密的嗎?小時候,你有什麼事都會告訴哥哥,我喜歡那個賴在我身上談天說地的小小晴,不愛現在這個樣子,什麼事都悶在心裡,見了面像陌生人。」
「你自己還不是什麼都沒告訴我!」聲音悶悶的,但是他聽到了。
「例如?」
「保送甄試的事,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他微愕。「我……」
「如果我沒發現,你是不是要一個人偷偷跑去台北唸書,不讓我知道!」
「我……不是……」
一時之間,被堵得啞口無言。
原來,這些天她是在鬧這個彆扭嗎?以為他不要她了?
她不是真的要和他作對,只是在藉由這種方式抗議,表達她即將被遺棄的傷心與恐懼…
他並沒有存心要瞞她,只是太清楚她會傷心,每每面對她,就是說不出口,他甚至在想,是不是要放棄,改選南部的學校……
從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她看得見的地方守護著,從不曾分開這麼遠、這麼久過,他怕萬一她又闖了禍、萬一她想找人說話、萬一她半夜醒來找不到他……該怎麼辦?
只是,母親淡淡說了幾句話。「哪一對兄妹不是遲早要分開,各過各的人生?不是現在,也會是以後,那你現在拘泥這個有什麼意義?」
他答不上話來,無法告訴母親,他從來都沒想過要和晴分開,一直以來,晴就是他全部的世界,甚至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會一直陪著她,到老、到死……
「晴--不希望我去台北嗎?」
「……」說是,未免太自私。她心裡其實比誰都清楚,哥哥天生的才華是掩不住的,那麼出類拔萃的他,被埋沒在這樸實小鎮,對他並不公平。
「我只是……不想和哥分開……」她低聲囁嚅。
「那,晴有沒有可能加加油,只要成績再好一點點,我就可以說服爸媽,讓你到台北讀書,和我作伴?」
「可以……這樣嗎?」只要成績好,就不用和哥哥分開了,是不是這樣?
「那得看你爭不爭氣,公立高中有沒有你的分嘍!」
「那如果……不行呢?」她對自己沒把握。讀書不在她的興趣範圍內,她一向只要求及格就好,不會花太多心思,現在努力還來得及嗎?
要真這樣,他也不一定非得去台北。「到時再說了,這件事,哥會好好再考慮的,好嗎?」
「那,哥,你不可以偷偷不見哦!」
「不會。」
「不可以讓我找不到你哦!」
「不會。」
「不可以不要我哦!」
「哪來那麼多婆婆媽媽?像個小老太婆似的。」他好笑地調侃。
「那你要不要答應嘛!」
「是是是,我不會偷偷不見,不會讓你找不到,不會不要你,我會讓你一直看得到、碰觸得到,直到你看膩想吐為止,這樣你放心了嗎?」
「打勾勾?」
那雙他最愛的眼睛,晶燦明亮地瞅著他,在那無比認真的凝視下,他堅定地與她勾了手指。
他心裡清楚,這不是不成熟的小孩子遊戲,而是要用一生去履行的承諾。

一之四 背信
自從哥哥答應她不會偷偷跑掉之後,純真無憂的笑容再一次回到她臉上,她每天都笑得好開心,彷彿世上沒有什麼能令她困擾。
她曾經一度以為,哥哥就要拋下她,自己走掉了,她覺得好恐慌,就像小時候心愛的玩具被隔壁的大毛搶走一樣,只能哇哇大哭來表達心痛。
那時,她還能跑去找哥哥告狀,但是現在,被搶走的人是哥哥,她不知道要找誰說,又好氣哥哥無情無義,什麼都不跟她說……
但是現在,她知道哥哥永遠不會不理她,不管他在哪裡,一定會回來找她,她放心了,不再鬧彆扭了。
有時她覺得哥哥好呆,居然以為她是因為有個了不起的哥哥,所以嫉妒。
笨蛋哥哥,他難道不知道,她很高興有他這麼棒、這麼出色的哥哥嗎?每次同伴用羨慕的口氣對她說:「天晴,你哥好厲害哦,什麼都會,可以教你寫作業,哪像我哥,笨死了,考試被老師打手心,只會拉我的頭髮、搶我的東西吃,不像你哥,對你好好哦,還會等你一起回家。」
她覺得好驕傲,因為她的哥哥是獨一無二的,誰也比不上。
她喜歡哥哥,好喜歡、好喜歡。
所以從現在開始,她要用功讀書了,這樣才能去台北,和哥哥在一起。
終於,捱過了大考,因為太緊張,有點小失常,哥直安慰她:「沒有關係,盡力就好。」
暑假期間,學校安排了救國團的活動,讓他們在考後能夠平復心情,為國中最後一個暑假留下愉快的記憶。
她把這件事告訴哥哥,他鼓勵她去。
「可是五天四夜耶!感覺好久哦!」這樣她就有五天見不到哥哥了……
「不是老嚷著自己長大了嗎?才離家五天四夜就投降啦?」哥哥笑笑地糗她。
「才不是那樣--」
「那就表現給我看啊!沉小晴,加油哦,讓哥看看你獨立的一面。」
她把話又吞了回去,改口道:「哥,你記得七月七日是什麼日子嗎?」
「誰都知道是情人節。」
「還有呢?」她眨巴著眼,滿臉期待。
「嗯……」他偏頭想了一下。「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
「還有呢?」
還有啊……我想想,根據歷年經驗,那天多半都會下雨。
「人家不是說那個啦!」她急了,有口難言。
他失笑,揉了揉她的發。「誰不曉得那天是我們家小公主的生日,用不著你提醒,小的銘記在心,不敢或忘。」
「真的嗎?」她重拾笑顏,兩手伸得長長的。「那禮物呢?你要怎麼幫我慶祝十五歲生日?」
「現在就在討禮物,未免言之過早了。」
「那不然先告訴我,禮物是什麼。」
「不行,這樣就失去期待禮物的神秘感了,反正又不差那幾天,等你參加完救國團活動回來就知道了。」
「你會在家裡等我嗎?」
「當然。我保證你回來之後,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我。」
「那我回來之後,也可以看到我的禮物嗎?」
「是啊,妹那麼懂得敲詐,我不束手就擒行嗎?」他半開玩笑地回答。「不過先說好哦,你哥很窮,送不起什麼大禮。」
「沒關係。」只要是哥送的,她都會喜歡。
那一天,傍晚夕陽很美,只可惜下了點小雨,他們背靠著背,坐在窗邊同看絲絲斜雨。
「好討厭,又下雨了。」希望她生日那天,天空能放晴。
「是啊,天不從人願,很嘔厚?」他笑笑地說。
小時候大人告訴他們,七夕會下雨,是因為牛郎織女一年只能見一次面,相逢時流下激動思念的淚水,成了七夕雨。
小姑娘真會挑日子,選在這一天出生,有一年他告訴她,等雨停了,要帶她出去放風箏、抓小魚,讓她過一個最快樂的生日。
不過很遺憾的,連著幾年,天公就是不作美,讓他的承諾兌現日遙遙無期。
「哼,你等著,那天一定不下雨,看你怎麼賴帳!」
「是嗎?」他用著懷疑的眼神,斜睇發下豪語的小女子。
「既然禮物不能現在給,我可以先預約一點利息嗎?」
「你想要什麼?」
她回過身,一臉認真。「哥,你真的不相信我長大了嗎?」
突然冒出這句話,令他不解,疑惑地回頭。「什--」
那一天,她做了一件很大膽,連她都不敢相信的事--
湊上前,以她的唇,溫暖他的唇。
她永遠記得,哥當時錯愕、震驚的表情。

「晴!沈天晴!」
同伴由身後拍打她的肩,她恍然回神,有一瞬間不知身在何處。
對了,她參加救國團活動,五天四夜,現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這五天四夜,長得像是一生一世,她整顆心早已飛回家,懸在那個承諾會等她的俊俏男孩身上。
一直到現在,她都還不敢相信,她真的親了他
感覺輕飄飄的,一點都不真實,她真的做了嗎?或者只是她的一場白日夢而已,因為太真實,不小心就當成真的了?
坦白說,這不能算是一時衝動,她早已在心中模擬多時,幻想小說中所形容那種甜蜜浪漫的吻,如果是發生在她和哥身上,會是怎樣?
從懂事以來,他就已經在她心裡了,從來就只有他,懂她不能安於平凡的冒險因子,不會以現實規範苛求她,要她當個文靜淑女;也只有他,分享著她成長過程的每一分喜怒哀樂,看著她蛻變、成長。
習慣了生命中的每一個過程都有他參與,隨著時光流逝,年歲增長,一顆不小心落入心田的種子抽了芽,長成大樹,盤根錯節,再也無法拔除,花樣年華的青春,她永遠只看得見他,其他的人完全入不了她的眼。
除了他,她沒有想過要跟任何人分享這親密的一切。
他--應該會和她有同樣的想法吧?
後來,他將那些歷年情書,交回到她手中。
「這--」
「要撕、要燒、要丟,都隨你,以後這種東西不必再拿給我了,我不需要。」他這麼告訴她。
「可是,你不是很在乎嗎?」這些信,一封都沒拆!
「我授權給你處理,和你擅作主張,意思是不一樣的。我是在跟你講道理,不是因為我在乎這些信。」
「噢。」她好像有些懂了。
他不在乎,所以那些女孩的愛慕,對他是沒有意義的,那--他在乎什麼?什麼才有意義呢?
那天晚上,她又跑去和他同床共枕,賴在他懷中入眠。
在即將睡著之際,他輕輕地問了她一句:「你知道我們會變成怎樣嗎?你真的--做好這樣的準備了嗎?」
那時,她被睡意征服,渾渾沌沌的腦子沒法思考太多,但是這五天四夜,她反覆思考,終於懂了他的話。
他的意思是在問她:準備好--愛他了嗎?
哥哥又在說傻話了,愛人是不用準備的,想愛就愛了嘛!
她已經計劃好,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要跳到他身上,大聲告訴他:「早就準備好了!」
想到這裡,更是歸心似箭,恨不得現在就飛奔到他身邊。
她本以為,回到家會看到站在門邊,帶著淺笑耐心等候的他,但是,並沒有。
他說過,回到家第一個看到的人,會是他。
但是她找遍客廳、廚房、房間,以及屋子的每個角落,就是沒有他的蹤影。
爸說他走了,去台北開始他的另一段人生,一段有希望、有未來的人生。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的另一段人生?那原來的這段呢?被他遺留下來的這一段呢?沒希望、沒未來嗎?她怎麼想也想不懂。
他是天生的發光體,這她清楚,如果這個平凡小鎮會埋沒他,她可以跟他走啊,不管去哪裡,她都只想跟著他,這些他明明知道的!
他說過,不管到哪裡去,都會帶著她,哥從來不騙她的,他不會食言!
可是為什麼--他就這樣走了,不見了,沒跟她說一聲,就這樣不告而別?
一開始,她不相信他會絕情地拋捨下她,不顧她的心碎,她耐心地等著,等他回來接她,他們勾過手指,說要一輩子在一起,她相信他!
但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她只等到一封家書,留給她的,甚至只有寥寥數字--一切安好,勿念。
一切安好那他為什麼不問她好不好?
他不知道,她會傷心嗎?
他不知道,她會無助哭泣嗎?
他不知道,她睡覺會踢被子嗎?夜裡醒來找不到他,要怎麼辦?
他不知道……他都不知道,她不可以沒有他嗎?
就算世界在她眼前崩坍,只要有他,她就能無畏無懼,可是現在,世界沒有崩坍,她的夢想卻崩坍了,那個他為她撐起的小小夢想……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慢慢地接受、認清了他不會回來的事實,而她曾滿心期待的生日禮物,只等來了無情的背棄。
十五歲這年的生日,痛得刻骨銘心,一生難忘。
在他離家之後,父親像是一夕之間蒼老了好幾歲,健康狀況愈來愈差,沒多久就病倒;而母親或許是承受不起突來的壓力與打擊,情緒變得很不穩定,對她更是動輒打罵,再也不是以前那個溫婉慈祥的母親……
最心愛的哥哥走了,最敬愛的父親病了,最慈愛的母親幾乎是瘋了,她的世界在一夕間風雲變色,卻沒有人能告訴她,為什麼會這樣? 
母親幾度情緒失控中,曾經歇斯底里地重複喊著:「都是你的錯、都是你害的!你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上,為什麼要毀了我的家--」
是嗎?哥哥會走,爸爸會生病,都是她害的?那,誰來告訴她,她是做錯了什麼?
鄰居大嬸要她別想太多,母親的話是因為神智不清,但是她相信,她真的相信。幾次夜裡,她躲在哥哥房裡,數著母親數度情緒失控時在她身上造成的傷痕,掉著眼淚一遍遍反省。
是因為她考試成績不如預期的理想,讓哥哥生氣了?
還是因為她不懂事地吵著要哥哥幫她過生日、送禮物,令哥哥困擾,他送不出來,才會走?
明知道這不是事實,但是她必須這麼想,才能讓自己好過些。
她真的相信,一切都是她的錯。
從此,她再也不過生日。
有時,她忍不住會想,他是不是算準了她會哭鬧,所以才故意支開她,不讓她有機會死纏不休?
看著身上的傷,其實最痛的是心。
以往被欺負了,有哥保護;受傷了,有哥憐惜;闖禍了,哥會幫她解決。但是現在,她找不到人,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向最心疼她的哥哥,是否知道她的無助?是否知道,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同時也帶走了她生命中的陽光與歡笑?

一之五 淚雨
哥:
最近好嗎?我好想你。
這三年,前前後後寫了無數封的信,但是一直都沒收到你的回信,不知道你在台北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太忙了,所以沒空寫信給我?
沒關係,我不會哭、不會鬧,我會耐心地慢慢等,但是你起碼給我點消息,好嗎?就算是隻字片語都好,讓我知道,你收到了我的信知道了我的思念。
你知道思念是什麼感覺嗎?像有數萬隻的螞蟻在身上咬,又癢、又麻、又痛,可是不知道要抓什麼地方才能真正止癢,我想,要到見到你的那一天,這些螞蟻才會消失吧!
我說這些話不是故意為難你哦,只是要讓你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你,很想、很想!每次想到眼睛熱熱、鼻子酸酸的時候,我就會把自己關在你的房間,看著你用過的每一樣東西,想像你還在我身邊,我沒有哭哦,真的,我發誓!
現在的我,變得很堅強、很懂事了,你都不想看看我的改變嗎?哥,你什麼時候回來?我不會再和你作對,不會再無理取鬧了,只要你回來,我會很聽、很聽你的話,不惹你生氣,好不好?好不好?
這幾天又下起雨了,好討厭,老天爺怎麼有那麼多水,倒都倒不完。我的生日又快到了哦,從你走後,我就沒再收過任何的生日禮物了,我不會忘記,我就是在那一天失去你的,每次只要想到這裡,心就好痛好痛,快要不能呼吸……
再過幾天,我就要滿十八歲了,希望那一天能夠放晴,拜託,只要一次就好,今年不要再下雨了,我真的很希望這一天,能有你陪在我身邊。
我相信,只要不停地祈禱,總有一天,老天爺會聽到我的請求的,對不對?我會慢慢地等,今年等不到,還有明年,明年等不到,還有後年、大後年…
因為你說過,只要雨停,你就會回來,帶我去放風箏、去溪邊抓魚,對吧?
最近,爸的身體狀況很不好,醫生要我們開始準備後事,雖然爸嘴上不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很想你。哥,找個時間回家一趟吧,
再晚,可能連爸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你真的不在乎嗎?
晴 於生日前半個月--

又好幾天過去了,一如以往,這封信依然石沉大海。
這三年,他不曾回來過。
第一年,她還滿心期待他會突然出現,實現他的承諾,帶她走。
第二年,她已經不敢奢望太多,只要他回來看她一眼,這樣就夠。
然而,希望一再落空,第三年,她什麼都不敢再想,只要一通電話、一封信,讓她知道,他沒有忘記她,她就很滿足了。
每天、每天,她總是滿懷期待地守在信箱旁等郵差,也一次次地失望。她忍不住猜測,他沒有收到她的信嗎?這麼多封,一封都沒有嗎?
還是媽媽忘了幫她寄?
她不知道哥哥讀哪所學校、什麼科系,也沒有哥哥的地址、聯絡方式,連想寄托思念,都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她不敢去問媽媽,怕媽媽生氣,情緒又要失控。
眼看著爸爸病情一天比一天糟,只是撐著一口氣,她知道,爸爸其實很想見哥哥最後一面。
考慮了幾天,她趁媽媽去醫院照顧爸爸時,偷了鑰匙,她記得媽媽重要的東西,都放在衣櫃那個上鎖的抽屜裡,她在那裡面,找到了哥哥在台北的地址。
她知道,如果她偷偷跑去找哥哥,媽媽發狂起來,可能會打死她,但是她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她想念哥哥,好想、好想!
她覺得再這樣下去,她就快要和爸爸一起死掉了。
就在她生日當天,豪雨狂下,她不顧一切地逃離了那個家,奔向有他的城巿。
坐在北上的火車裡,她其實很害怕,她從不曾離家那麼遠,到一個她完全陌生的城巿,但是她告訴自己,只要來到他身邊,就什麼都不須害怕了……
看著列車駛過一站又一站,她熟悉的、不熟悉的站名,一一從她眼前經過,每過一站,她就離家更遠些,也離他更近些,只要這麼想,她就能夠等待。
台北車站比她所想像的還要大,這裡人好多、月台好亂,和屏東鄉下完全不同,看得她頭都昏了,問了好幾個人,坐錯了好幾班公車,終於找到哥哥住的地方。
那是一棟看起來滿老舊的大樓,她不知道媽媽有沒有寄生活費給哥哥,要在這個大城巿裡生活很不容易吧?他要繳學費、房租,還有生活所需……
不過沒關係,她高職畢業了,這三年她半工半讀,也累積了一些工作經驗,她不想再繼續讀了,反正讀書不是她的興趣,她要幫忙賺錢,不造成哥哥的負擔。
她按了門鈴,可是沒有回應,她想,哥哥應該是上課去了,他本來就是很用功的學生。
沒關係,她等。
惱人的雨持續下著,完全沒有止歇的傾向,她全身淋得幾乎濕透了,冷得直發顫,但是哥哥一直沒有回來。
三個小時、四個小時、五個小時……她記不得自己等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了,雨打在身上,冷得快沒有知覺,然後,她累得蹲下僵麻的腿,直到看見熟悉又似陌生的影像,在模糊的視線中凝聚--
「我說現在的人啊,吃好穿好、養尊處優,把心靈都給腐蝕了。古有明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所以明末有吳三桂賣國求榮,清末有慈禧老妖婆,幹出割地賠款、喪權辱國的鳥事,在即將邁入二十一世紀的民主時代,更有為了不想淋成落湯雞,幹出宵小勾當的無恥之輩,真是世風日下,道德淪喪,自保當前,什麼禮義廉恥都沒了……」
「你念夠了沒有?」被一場雨困在屋簷下,沈瀚宇心情已經夠煩躁了,室友還在耳邊聒聒噪噪的,誰受得了?不過丟了把傘而已,有這麼嚴重嗎?而且還是他的傘,他都沒唉了,這傢伙叫什麼春?還喪權辱國咧!
「兄台,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正所謂一葉知秋,見微知著,由小地方往往可以看到大隱憂,我們淋雨事小,國人道德指數低落事大。」
「這又幹道德低落什麼事了?」敗給他了,居然能唬爛一堆長篇大論。
「為什麼沒有?我們只是進去買兩碗泡麵而已,出來傘居然就不見了,此等俐落身手,怎不教人感慨萬千?最最無恥的是,我們已經夠窮了,他別人不去偷,反而找我們下手,偷一個比他還窮的人,此等泯滅良知的行徑,你說我該不該詛咒他跌進臭水溝,弄得比我們還狼狽?」
沈瀚宇懶懶地瞥他一眼。「早上出門,我提醒過你要帶傘的,是你自己嫌麻煩。」反正這傢伙會死皮賴臉地擠到他傘下,怎麼趕都趕不走,有沒有傘都一樣會淋濕,傘丟了也沒必要費事去表現哀痛。
「我哪知道你那麼神?說下雨就真的下雨。」齊光彥喃喃咕噥。
「不是我神,經驗告訴我,每年這一天通常會下雨。」
「你幹麼沒事注意這一天下不下雨?」齊光彥奇怪地瞥他一眼。
沈瀚宇被問住,神情一陣恍惚。
視線投向雨幕,他衡量了一下距離,深呼吸,打算一口氣衝過這條街--
他需要一點雨,將他打回現實。
「喂,沈瀚宇,你等等我啊!」齊光彥趕緊拔腿追上。
就在離家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他突兀地煞住步伐,害齊光彥差點一頭撞上。
「沈瀚宇,你搞什--」順著他視線停留的方向看去,立刻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哇,這美眉正點哦!難怪你看呆了--」
下一刻,齊光彥口中「正點」的美眉以極快的速度朝他們奔來,將他緊緊地抱住。
「哥--」
無情的雨水打濕了一身,沈瀚宇震愕,腦海一片空白。
「哇,沈瀚宇,你真是太不夠意思了,有一個這麼甜美可愛的妹妹,居然提都不提,我要是早知道,何苦在繁花叢中苦苦尋找,直接到你家預約就好了……」
沈瀚宇失神地靠在門邊,凝望三年不見的妹妹,他沒想到她會背了個包包就衝動地北上尋他,一直到現在,她人坐在他房裡,換上乾淨的衣服,緩慢擦拭著半濕的長髮,他都還是不敢相信,她真的已經在他身邊了!
三年不見,她變了好多,離開的時候,她才剛國中畢業,和所有學生一樣,短短的發還未及肩,稚氣未脫,而現在,她頭髮留長了,記憶中圓圓甜甜的蘋果臉,削尖成細緻的瓜子臉,多了幾分空靈秀雅的美感,以及屬於女子的柔媚風韻--
她變了好多,只有那雙充滿靈氣的大眼睛還是沒變,在望住他時,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他一般地專注--
胸口一陣尖銳的抽痛,他閉了下眼,不讓自己再深想。
當初會走,就是要斷了她的念,他不能、也不允許再給她任何錯誤的遐想--
「喂,你們兄妹不是很久沒見面了嗎?那應該有很多話要說吧?那個……沈瀚宇,你要不要講點什麼?還是說沈小妹……」
他覺得氣氛……靜得有點怪。
「我叫沈天晴。」她輕輕地告訴他。
「早說嘛!只要是美女的名字,我都很樂意記到海枯石爛。」.
沈天晴被他誇張的言行逗笑。「哥,你的同學很有意思。」
「能被美女誇獎是我的榮幸。」齊光彥戲劇化地半跪下身,拉起她的手背作勢要親吻。「美麗的小姐,你好,我叫齊--」
突然伸來的手背擋住狼吻,沈瀚宇由他手中奪回妹妹的小手,不讓她純潔的手背慘遭色魔玷污。
「離我妹遠一點。」他冷冷警告,同時解釋:「他讀法律,我讀醫學,算不上同學。」有這種動不動就發情的同學太丟臉了,
他恨不得撇清到十萬八千里遠。
「那你們怎麼會認識?」
「這不要臉的傢伙沒錢吃午餐,居然幹起土匪行徑,搶我的麵包吃。」
「喂喂喂,都八百年前的舊事了,你還提它做什麼?而且,你其實很欣賞我的不拘小節對不對?不然當時你怎麼會不跟我計較?」
「錯!我只是在想,我就已經很窮了,還有人比我更窮,連麵包都沒得啃,我是可憐你,請不要自作多情。」
「噢,多麼傷人,枉費我一直把你當兄弟--」齊光彥西施捧心,扮嬌弱。
看多了真的會消化不良,沈瀚宇不屑地撇開臉。
「那然後呢?」沈天晴感興趣地追問。
「後來他就賴我賴上癮了,有一天就說,我們哥兒倆情比石堅,邀我去和他同住,彼此有個照應,我識人不清,誤上賊船之後,才發現原來是他繳不出房租,才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來!你相信世上有這麼無恥的人類嗎?」
齊光彥搔搔頭,心虛地乾笑。「朋友有通財之義嘛!我也不想這樣啊,就是很奇怪,每次要用錢的時候,都會發現口袋只剩幾個銅板,那種感覺很心痛欸!」
「你把美眉的時候出手可闊綽了,就沒見你為錢心痛過。」
「那是因為老天爺不公平,我先天不良,只能靠後天努力,哪像你沈大帥哥,用不著花半點心思,女人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了。」
沈天晴淺笑,偏頭瞧他。「哥的女人緣很好嗎?」
沈瀚宇表情一僵,不自在地瞪了室友一眼。「先天不良?我還機能失調咧!你早產兒啊!」
「NO、NO、NO!」齊光彥伸出食指晃了晃。「你可以污辱我的人格,但是不能污辱我的身體,我保證我的『機能』非常好,由我歷任女友如沐春風的性福表情,就可以看得出來。」
沈瀚宇立刻沉下臉。「不要在我妹面前開黃腔。」
「又不是未成年少女,說說也不行?你帶女人回來,讓我聽了一夜的『曖昧聲音』,我可也很夠意思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話一出來,沈瀚宇已經僵到不能再僵。
感覺到晴的視線落在他身上,他完全沒有勇氣去看她的表情。
「夠了吧你,既然知道我們兄妹很久沒見了,能不能給我們留點私下敘舊的空間,不要賴在這裡說你那些沒營養的黃色廢料,污染我妹的耳朵。」
察覺到他隱隱動了怒,齊光彥內心驚異極了。
認識沈瀚宇的人,誰都知道他有多低調,低調到連生氣都懶,就連莫名其妙被嗑走了唯一的午餐,也沒太大反應。有人說他脾氣好,可是根據他「未來傑出律師」的敏銳觀察力,總覺得他是根本就什麼都不在乎,就像一潭死水,麻木無感地過日子。
麻木?不會吧?他才二十來歲耶,教授欣賞他,女孩仰慕他,未來前途不可限量,他有什麼理由把自己弄得死氣沉沉?
直覺告訴齊光彥,這個女孩在他生命中佔了極重的份量,因為她一出現,沈瀚宇就明顯活了過來,有了情緒波動。
自認弄不懂這對奇怪的兄妹,他聳聳肩,識相地轉身離開。
沈瀚宇目送室友離開,房門才關上,一道熱源貼上他,腰際被密密實實地抱住,沈天晴將臉埋在他腰腹間,低低悶悶的聲音傳出來:
「哥,我好想你--」
他僵直身體,低頭凝視她髮頂,停在她肩上的雙手使不上力,無法推開,也無法擁抱。
「都這麼大了還撒嬌。」他聲音乾乾的,不自在地轉身,藉由拿吹風機,不著痕跡地拉開距離。
「哥幫我吹。」以前也是這樣,她每次洗完頭就滿屋子亂跑,貪懶,想等它自然乾,但是他都會把她抓來,按在腿上幫她吹乾,怕她感冒。
「你十八歲了,不是八歲,自己吹。」
「那和幾歲無關,是哥哥的寵愛。」
她眼神極專注,他幾乎無法迎視她過於燦亮的眼。
「不要淨說些孩子氣的話,哥不可能一直在你身邊的,你要學著獨立點,自己照顧自己。」
「為什麼不可能?哥不是說過,會照顧我一輩子的嗎?」她站起身,追著他的背影問。
沈瀚宇推開窗,細細的雨絲飄在他臉上,像極三年前,他們分離前的那個傍晚--
「你來台北找我,媽知道嗎?」
「那年你為什麼不說一聲,就偷偷跑到台北來?」她反問。
「我先問的,沈天晴。」
「我三年前就想問了,沈瀚宇。」
他抹了抹臉上的水氣。「臨時決定的,來不及跟你說。」
「那不是理由,我不相信有差那幾天,哥,你在騙我對不對?」
「答對了,沈小晴。」他笑哼,讓人分不清真假。
她氣結。「哥!」
「你還知道我是你哥,這副審犯人的架勢,不太對吧?還有,我不相信媽會同意你上來看我。」
她神色一下子黯淡下來。「哥,我留在你這裡好不好?我不想回去了。」
「你在開玩笑的吧」他被這句話嚇得心亂如麻,沒留意到她表情不對勁。「你也看到了,我不是一個人住,兩個大男生住的地方,多你一個女孩子很不方便,而且那頭禽獸一看到漂亮女生,就變得只有獸性沒人性,發情不分季節的,你都不怕嗎?」
齊光彥要是知道他把他形容成採花淫魔,肯定和他拚命,但是他顧不了這麼多了,必須暫時犧牲室友的名譽。
「那就另外找房子。我畢業了,可以去找工作幫忙賺錢啊,我不會造成你的負擔。」她急忙保證。
你以為在台北生活是這麼容易的事嗎?這裡不是屏東,高職畢業能找什麼好工作?你給我好好繼續讀書,不許胡思亂想。」
「可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啊,哥,拜託你,讓我留下來好不好?你都不知道這三年--」
「我知道三年前我的不告而別讓你積了不少怨懟,但是很多事情,不是我們想怎樣就能怎樣的,如果你真的過來,那爸怎麼辦?媽怎麼辦?誰來照顧他們?我們不能什麼事都只想到自己。」
「可是我--」我回不去了啊!那個家容不下我,你知不知道?
但是這些話,沈瀚宇並沒讓她有機會說出口。
「不要任性,晴。哥的處境也很為難,你就懂事一點,好嗎?」他揉了揉眉心,神情疲憊。
所以……她讓哥哥很困擾,是這個意思嗎?
這就是那年他不告而別的原因嗎?她是個很大的負擔,他扛不起,對不對?
再有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哥哥無能為力,說了只會讓他更自責,那不是她希望看到的。
她咬著唇,默默掉淚。
沈瀚宇看了心痛,上前摟她入懷。「對不起,晴。」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哥,我真的不想和你分開--」她哽咽著,痛哭失聲。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晴就當是幫哥的忙,代我照顧爸媽,好不好?」
幫--哥?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手背抹去淚,勇敢地點頭。「好,我幫哥。」
她說過,要很聽、很聽哥的話,哥說不行,就是真的不行了,如果有辦法,哥不會故意拋下她,所以她要體諒他。
「晴--」她這表情看得他又心碎、又不忍,有一瞬間,幾乎要失去理智,開口要她留下--
「沒關係,我會等哥。」她淺笑,很溫柔、很深情--
沈瀚宇一震,像被毒蛇咬傷,驚痛狼狽地退開。
「哥?」
叩叩!
敲門聲害他慌亂地撞到桌角,齊光彥探進頭來。「你們敘完舊沒有?我肚子餓了。」接著,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沈瀚宇,你在緊張什麼?表情比作賊還心虛。」
他按著胸前,輕吐了口氣。「你神出鬼沒,誰不嚇到?」
「你又沒做虧心事,怕什麼?」要不是知道他們是兄妹,會以為他是偷情被逮到。
「不跟你鬼扯。晴,你餓不餓?」
「還好。」其實從早上坐進第一班火車到現在,她什麼都沒吃,但是一心想見哥哥,根本感覺不到飢餓。
沈瀚宇走出臥室,打開冰箱門想看看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吃。
「不用找啦,你忘了我們就是因為家裡什麼都沒有,為了買幾碗泡麵回來,雨傘才會被不肖人士給幹走?」齊光彥涼涼提醒。沒辦法,到月底了,窮學生只能勒緊褲腰帶,以泡麵將就度日。
他怎麼能讓妹妹吃泡麵?
沈瀚宇二話不說,撈起鑰匙。「你機車借我。」
「不要啦,哥,外面在下雨,我和你們一起吃泡麵就好了。」
他當作沒聽到,直接往外走。
「你買回來,我也不吃哦!」
沈瀚宇煞住步伐,回頭瞪她。
「我說真的,等你回來,我已經吃飽了。」她加強語氣。
沈瀚宇又瞪了她幾秒,投降地丟開鑰匙,拿出泡麵,幫她倒調味料,衝開水,再將家裡僅剩的一顆蛋打下去。
「那我呢?」齊光彥眨著眼,用寫滿期待的眼神看他。
沈瀚宇看也沒看他,將未拆封的泡麵往他身上丟。「自己泡。」
「差那麼多!」他喃喃咕噥,認命地動手拆包裝。
沈瀚宇懶得理他,逕自走出陽台。
「哥,你不吃嗎?」
「你先吃,我還不餓。」他點了根煙,吸上幾口。
沈天晴皺起眉。「哥,你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
齊光彥熱心解說:「煙是我的啦,他很少--」
「你能不能閉嘴,安靜吃你的泡麵?」沈瀚宇不悅地掃他一眼。
齊光彥撇撇嘴,懶得理他。
誰曉得他今天吃錯什麼藥,情緒特別糟,兄妹相見,不是應該開心嗎?怎麼他的表現完全不是這個樣子,難道天氣陰沉,連人的情緒都會受到影響?
泡麵吃到一半,對講機響起,見他沒有垂憐的意願,齊光彥只好勞動自己放下筷子,拿起對講機說了幾句,按下大門開啟鍵後,突然一臉諂媚地挨向沈瀚宇。「小沈沈,我們是好哥兒們對不對?那好哥兒們是不是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沈瀚宇捻熄煙蒂,一臉嫌棄地推開直巴到身上來的室友,還小沈沈咧!「你又想算計我什麼了?」
「也沒什麼啦,就--你那個美麗小學妹嘛,她來了。」
「心蘋?來就來啊!」這需要擺出一臉巴結嗎?
他的疑惑很快就獲得解答。
門鈴一響起,只見齊光彥飛快衝去開門,這種速度,只有在追美眉的時候能夠比擬,但佳人擺明了心有所屬,所以不在他的獵艷名單內……
「吃泡麵?果然讓我料到了。你們這兩個大男生啊,一到月底就開始虐待自己的胃。」柔婉女音輕笑,朝陽台外的他揚了揚手中的塑膠袋。
「好在我有先見之明,買了點滷味,快過來趁熱吃了吧!」
他蹙眉,沒移動腳步。「我說過,你不需要這樣做。」
劉心蘋笑意微僵,很快又扯唇笑道:「順路嘛,又不麻煩。」
這趟路未免順得太遠了。
沈瀚宇心知肚明,沒說破。
拒絕只會讓她更難堪,他沒再多說什麼,走進屋裡拿盤子來裝食物,抬頭見齊光彥一臉巴結的饞樣,沒好氣地道:「看我幹麼?出錢的又不是我,去問心蘋。」
你沒出錢,可人家是衝著你來的啊!齊光彥在心底咕噥。
「親愛的小蘋蘋,你應該知道,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的道理吧?雖然我不是你的直屬學長,但我也是很需要你的關愛的……」
劉心蘋粉臉一羞。「我又沒叫你不要吃。」
「萬歲!」齊光彥搶在第一時間撲向美食。「你真是上天派來的天使!」
沒節操的傢伙!
沈瀚宇在心底為餓死鬼投胎的室友感到羞恥,撇開臉,挾了幾樣東西,將碗遞到妹妹手中。「那個別吃了,晴。」
「可是--」她張口要說什麼,但是他已經接手她沒吃完的泡麵。
劉心蘋一呆,沉默無言地望著他們。
這是她的心意,他卻將這份關懷,輕易轉送給另一個女孩,簡單的體貼動作,卻流露著言語所無法形容的契合與親暱……她覺得……好難堪。
「不要危機意識那麼重,那是他妹。」沒辦法,吃人嘴軟,齊光彥口齒不清地說明。
「是嗎?」劉心蘋來來回回審視他們。感覺……不像。
沈天晴放下碗,朝她禮貌地點頭。「你好,我叫沈天晴,謝謝你對我哥的照顧。」
原來如此。劉心蘋釋然淺笑。「哪裡,你不要這麼說。以前從沒聽學長提過他還有妹妹,所以初見難免好奇。你這次上台北來看你哥,打算待多久?台北我土生土長,熟得很,如果時間充裕,我可以帶你到處逛逛哦!」
沈天晴看了看哥哥,他不看她,也不吭聲。
她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
「這招高竿,先巴結小姑,套好關係,哪還怕意中人不乖乖就範……」齊光彥豎起大拇指稱讚。
劉心蘋臉一紅,羞得說不出話來。
「齊光彥,你話這麼多不怕噎死嗎?」認識這麼久,沈瀚宇頭一回發現室友極度欠揍!
沈天晴打量對面美麗嬌羞的女孩,再看看身邊的哥哥,若有所悟地張大眼。原來……是這樣子嗎?
她放下碗筷,突然間胃口盡失。
用過餐後,她堅持洗碗,耳邊聽著齊光彥在瞎起哄,要哥哥和美麗學妹花前月下去……
「你妹妹很漂亮。」
「……」
「她幾歲了?應該有男朋友了吧?這型的女孩子,通常是很多男孩子心儀追求的目標。」
「……」
「學長!」連連喊了三聲,他才猛然回神。
「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沈瀚宇熄了煙,轉頭看她。
劉心蘋輕歎。「你今天很心神不寧。」他人是陪著她在陽台外談天,但是神魂早已遠颺。
「有嗎?」
「我剛才問,你妹妹有沒有男朋友?她這型的,會有很多男孩子被她吸引。」
「我不知道。」是嗎?很多男孩子喜愛她?他從來沒想過,晴在異性當中會有多受歡迎……
「看來你這個哥哥當得很失職。」
他又點起一根煙,沉鬱地抽著。
「煙抽多了,對身體不好。」她關心地顰眉,但是他置若罔聞,狠狠吸了一口,再吐出,彷彿也想將滿腔鬱悶一同吐出體外--
「學長……」
「心蘋,你喜歡我吧?」他冷不防冒出一句。
「啊?」她呆住,嫩頰迅速染紅。「你……你怎麼……」
「你對我的好,我全都看在眼裡,但是我寧願女友一個換過一個,就是不敢輕易給你承諾,因為我不曉得我能給你什麼,你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值得更好的人,而我,這顆心飄浮不定,我不確定能為你停留,正確地說,是不確定能為任何人停留,我不想委屈你。」
他看著指尖繚繞的煙圈,沉緩地說道。
「沒關係的!」她急忙回答,旋即又發現過於迫切,羞愧地壓低了頭,輕輕說:「這不是委屈,因為喜歡你,所以再也看不見別人,就算有更好的人,我這顆心還是只容得下你。我知道你的心無法為誰停留,就像飄泊慣了的風,注定我只能追著你跑,隨你忽悲忽喜,但是就算這樣,我還是想試,即使到最後,還是留不住你,我也不會有怨言,因為我擁有過。」
幾絲斜雨飄進陽台,淋滅了煙蒂,沈瀚宇捏了捏,丟在腳邊,回過頭,緩緩說了句--「你介意剛抽過煙的男人吻你嗎?」
劉心蘋瞪大眼,他伸出雙手,耐心等候她作決定。
然後,她有了動作,赧紅著臉,往他移近一步。他收攏臂彎,輕輕地,將唇印上。
細微的聲響由身後傳來,他知道不遠處有另一雙眼,始終注視著他。
他雙臂抱得更牢,閉上眼,關上心門,什麼都不去想。
這一刻,他讓自己完全麻木。
光看劉心蘋欲語還休,偎在沈瀚宇身邊的小女人嬌態,白癡都曉得稍早發生了什麼好事!
不過這對兄妹的氣氛也很怪異,怪在哪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就是流竄著一股奇異敏感的張力……
更晚時,劉心蘋告辭返家,依依不捨地問:「你要不要陪我走一段?」
齊光彥本能就說:「不好吧?人家妹妹才剛到的第一天,你就跟她搶哥哥,反正你們來日方長--」
沈瀚宇沒等他說完,淡淡接口。「我陪你回去。」
啊?齊光彥傻眼。
沈天晴更是完全僵在那裡,無法動作。
這也難怪,人家大老遠來看他,他居然把她晾在一旁自己談情說愛去,那感覺多悶啊,這哥哥真是太不體貼了。
「哥!」她出聲喊住他。
「有話等我回來再說。」手碰上門把,他頭也沒回。
「爸病得很重,你不回去看看他嗎?」她急忙又道。
沈瀚宇頓住步伐,詫異回身。
天晴一向敏感,立刻察覺到不對勁。「我的信,你沒收到?」
「……信?」他愣了愣。
「我寫了好多封,是媽幫我寄的,你一封都沒收到嗎?」
他沉默了下--
「……太忙,沒空看,不曉得丟哪去了。」
「你……把我的信丟掉?」
他僵硬地別開頭,拉了劉心蘋的手,走出大門。
沈天晴失神地看著他走出視線,沒有移動,沒有任何動作,甚至沒有表情……
「欸……」齊光彥看了於心不忍,本想給她安慰兩句,誰知她什麼也不說,默默地轉身進房。
她站在書架前,指尖撫過每一本書。以前,總喜歡翻哥哥的書,看到那些她完全不懂的東西,就會覺得哥哥好厲害、好了不起。
那時就已經覺得天神一樣的哥哥,站在好高好高的地方,她必須仰著頭才能看見他,而現在,他走得更快、更遠了,她小小的步伐再也追不上。
她咬著唇,兩顆淚珠再也懸不住地掉落。
他,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哥哥了嗎?
她的哥哥,總是把她看成最重要的那一個,不會將她遺落。
她的哥哥,連情書都能交給她處理,不會抱別的女生。
她的哥哥……很寵她,不會忘記她的生日。
她特地趕來,只是想和他一起平靜地度過這一天。
她一直在等他記起,如往年一樣,向她說聲:「生日快樂。」
然而,她終究沒等到……
留了封短信,她沒有向哥哥告別,靜靜地走了。
來時,她沒讓他知道,走時,也不需要。
走進火車站,她刻意買了最後一班車的車票,孤零零地站在角落,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留意來來去去的人潮。
她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總覺得他會趕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列車走了一班又來一班,直到最後一班南下列車停靠在月台。十一點多了,再錯過這班車,她今晚就只能露宿街頭……
她歎了口氣,移動沉重的步伐,剪了票,進月台前,仍頻頻回顧。
只是,最終,她還是沒見到他--
「哇!沈瀚宇,你是掉到水坑裡哦?」一看到進門的室友,齊光彥驚異地喳呼。
嘖,真是全身上下無一不濕,他們不是傘下漫步嗎?怎麼會弄得活似剛從水坑裡挖出來的一樣?
看了看被握在手中沒開的傘,再抬頭看他。「有傘不用,你發神經哦?」
沈瀚宇沒吭聲,直接進房。齊光彥跟了過去,靠在門框邊,懶懶叫了聲:「喂!」
「別煩我!」沈瀚宇頭也沒回,把臉埋進掌心。一秒、兩秒、三秒,突然抬起頭。「我妹呢?」
「終於想起來了?我還以為你被戀愛沖昏頭,都忘了還有個妹妹了呢!」
「我妹到底去哪裡了?」
「你不是叫我別煩你?」口氣跩跩的,存心吊他胃口。
如果齊光彥有心測試他的耐性,那恐怕得失望了。他一把揪住齊光彥的領子,咬牙吼道:「我問你我妹去哪裡了!」
「回去了啦!這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齊光彥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
接過紙柬攤開,裡頭寫了簡單幾個字:

哥,我回去了。
我不笨,用了生命中全部的歲月認識你,不會不明白你的意思。
從見面到現在,你一直在企圖暗示我,過去再也回不來,明的、暗的,甚至是你想做、不想做的。
其實,哥,你用不著這樣的,我說過要聽你的話,就會乖乖照你的意思去做,所以我回去,靜靜等待,直到你不再覺得我是負累的時候。
我知道人不可能永遠不長大,很多事情都會改變,不管我們願不願意,但是,有些事情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例如--這顆楊桃的滋味。

他看著手中半熟的楊桃,有一小部分不小心壓壞了。根據吃她摘了多年的楊桃所累積的經驗告訴他,這顆楊桃絕對會酸,但是酸中帶甜。
他眼眶一陣水霧瀰漫。一句「這顆楊桃的滋味」,道盡了所有酸楚心事。
她知道他懂得,所以才會寫出這句話,取代說不出口的一切。
往事像幻燈片,一幕又一幕地快速閃過腦海,關於他與她,笑淚與共、永不褪色的種種記憶……
他在做什麼?這女孩是他一直以來全心全意呵護的,他曾經那麼怕她傷心難過,可是現在,他卻親手將她推開,讓她一個人茫然無助地面對孤單人生……
齊光彥研究他的表情,喃喃自言:「真搞不懂你,明明很關心妹妹,幹麼還表現出巴不得趕走她的死德行……」
沈瀚宇捏緊手中的信,再也無法思考更多,衝動地轉身衝了出去。
他要去追她!如果追得到,他會不顧一切的將她留下來!
跳上機車,他一路狂飆,雨愈下愈大,落在他的眼裡,模糊了視線。他嘗到由眼中流下,鹹鹹的雨水。
齊光彥錯了,他不是發神經,有傘不用,而是不淋點雨,他無法解釋被阻隔在傘外的雨水,為何會落得他滿臉……
一聲哽咽逸出喉間,他油門催得更緊,在大台北的馬路上狂飆,眼中再也看不見交通號志,再快一點!只要再快一點,他就能追上她--
刺眼的車燈迎面打來,他來不及反應,一陣椎心刺骨的劇痛襲來,他只聽到震耳欲聾的碰撞聲,同時,也震掉了他的聽覺、視覺--
但是,他的意識還在,閉上眼之前,手中仍牢牢握著她留下的那封字柬。
晴,我的心,也一直都沒變,你知道嗎?

第二部遙望
光與影晝與夜潺潺流光的輪替
男與女生與死愛情天平的兩端
天堂地獄我遙望著你無法碰觸
如此生死纏綿卻又永不交集

二之一交集
「晴!」由睡夢中驚醒,沈瀚宇失聲喊出。
坐起身,驚覺自己流了一身冷汗。
沈瀚宇沉重喘息,伸手扭開床頭燈,看了下一旁的鬧鐘,才兩點半。
他抹抹臉,擦去汗水,再也沒了睡意。
下意識地,右手又撫向大腿外側。這個地方有道疤痕,深得刺目,是三年前那場車禍所留下的。
想到這裡,他閉上眼睛,感覺赤裸裸的痛楚又再度湧現,不是來自身體,而是胸腔之內的這顆心。
昏迷了近一個月,再度醒來之後,他人在醫院,他沒追到她,甚至傷得動彈不得,哪都去不了。
他終於看清,這是他們的宿命,從他們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他們沒有抗議的權利,只能順著往下走。
他的抗拒,只換來這一身的傷。
甚至,連見父親最後一面,以及送終,都來不及。
這個教訓,很痛,痛得他不得不看清,並且接受事實--他,沒有任性的權利。
他懂了,也妥協了,那一天,在病床上,他不顧一身的傷,放聲大笑,淚水笑得震出眼眶,醫護人員全以為他在車禍當中受了太大的驚嚇,找來精神科醫師聯合會診。
他沒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沒瘋,只是清醒了,如此而已。
傷好後,他比任何人都更用功,將全副心思放在課業上,除此之外,就是打工、賺錢,屏東老家的一切,記憶中夏日微風夾雜的青草味、清晨公雞的啼叫聲、赤足踩在清澈溪水的感覺,以及那個愛笑、愛鬧的女孩清顏……都被埋藏在內心很深很深的地方,時日一久,終會淡忘。
最後一年,他當上實習醫生,因為必須輪班,早沒有了正常作息,病人的突發狀況,是不會順應你的作息時間的。
第四個月,他被調到小兒科。別小看孩子,以為很好搞定,事實上,他們要是哭鬧起來,可不比大人能夠講理的,同期的另一位實習醫生就直呼吃不消,還問他是怎麼搞定這些比撒旦更可怕的「恐怖份子」。
他只是撇撇唇,虛應了句:「耐性吧!」
有些人還在背後調侃,他不只在女人堆裡吃得開,連對付小孩都很有一套,簡直大小通吃。他們又怎麼知道,他的妹妹就是他一手帶大的,安撫小孩的情緒,他有得是經驗。
這天,一所小學爆發營養午餐集體中毒事件,將醫院擠得水洩不通,一群小魔頭同時哭鬧,幾乎把人搞到快精神衰竭,好不容易忙完所有的事,回到住處,他累得一沾枕就不想再動。
「瀚宇,你吃過飯沒?」一雙小手推了推他。
他悶哼一聲,撐不開眼皮。
劉心蘋見他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輕歎了口氣。「那好吧,你休息,我煮了點東西,就放在微波爐裡,你醒了再熱來吃。信箱的信我幫你拿進來了,放在桌上,你有空記得看。」
他沒回應,恐怕早不知睡到幾重天去了。
劉心蘋輕撫他沉睡的清俊面容,帶著說不出的愛戀和心疼--
「那我回去了。」聲音輕得近似自言,她不捨地收回手,幫他關上了門。
隨後,沈瀚宇睜開眼,望向關上的房門。
三年前他出車禍時,劉心蘋成天在醫院裡照顧他,出院之後,更是噓寒問暖,把他的生活起居打理得無微不至,她一直都是這樣,無怨無悔地守在他身邊。
即使那天,他出其不意地吻了她,又在事後疏遠她,沒給一句合理交代,只傷人地說了句:「對不起。」
他的行為很莫名其妙,她卻不曾指責過他。
她對他用情有多深,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她其實沒有想過要在他身上得到什麼,只要能看見他,為他做點什麼,知道他過得好,她就很欣慰了。
齊光彥說,他是走了狗屎運,才會遇到這麼好的女人,死心塌地在愛他,要是不懂得好好珍惜,那真是笨得沒藥救了!
這一點用不著任何人說,他也知道。就因為她太好,他才更無法隨心所欲,寧可和任何一個女人交往,就是無法在她身邊停留。
他並不想傷害她。
想起她說的信,他撐起身體下床,拿起那疊信逐一觀看,扣除掉水電費帳單、廣告信函,他目光定在一封熟悉的地址上,再也移不開。
有多久了?這個遙遠到幾乎遺忘的地名,屏東……
他閉了下眼,沉沉吐出一口氣。
多可笑?說要遺忘,卻連看到地址都會呼吸困難,還說早已無所謂,他到底是在騙誰?
努力控制輕顫的手,拆了信--

瀚宇:
母病危,自知時日不多,腦子渾渾沌沌了好些年,在即將走到人生盡頭時,反而異常清晰,許多以前執著拘泥的事,在這一刻全都變得好模糊、好渺小,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恐怕再也沒機會了。
最近,常常想起許多以前的事,腦子裡最常浮現的,是小晴兒時的可愛模樣,愛笑的小臉,像是世上沒有什麼煩惱能夠困擾她,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她口齒不清地衝著我喊媽媽,撒嬌地伸長手要我抱的表情,不是親生女兒又怎麼樣呢?我不是也疼了她這麼多年,她也喊了我媽媽,為什麼要讓血緣來改變這一切,忘了她曾是我最心愛的女兒?
這一切從來就不是她所能決定的,可是我卻殘忍地拿她無法作主的事來苛責她,將我心裡的怨恨發洩在她身上,有時看她流著淚,滿臉無辜地喊著媽媽,我覺得……自己好可怕,她根本就不知道她做錯了什麼……
生了病之後,小晴從不怨恨我虧待了她,沒有怨言地照顧我,一肩扛起所有的事,任我打罵奚落,還是固執地陪伴在我身邊,我才恍然驚覺,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看著她白天堅強地面對一切,處理所有的事情,到了晚上就躲進你以前的房間,看著你們的合照一遍遍地說:「哥,我很勇敢,很勇敢,你不要擔心,我會照顧媽媽,會打理家裡,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
我是多麼驕傲,有個這樣的女兒。瀚宇,媽媽做錯了好多事,可是,我已經來不及補償她了,那一天,我抱著她,後悔地痛哭,我走了之後,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她一直哭著說:「媽媽,不要走,我只剩下你了,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但是我知道,她不會是一個人,因為她還有你。
瀚宇,如果你看到這封信,就快回來吧,代替媽媽陪伴在她身邊,她現在非常需要你,媽知道,這個要求讓你很為難,但是我寧可當作你已經釋懷,比起小晴所受的苦,我們這些又算什麼呢?這是我欠她的,也是你欠她的,瀚宇,你可以答應我嗎?
母字

看完信,他整個人動彈不得,僵楞了好久,又將手中的信重看一遍,確定沒讀錯任何一個字,他握緊了信,無力地跌坐在椅中,再也厘不清又亂又麻的思緒--

走出火車站,沈瀚宇的心境是說不出的複雜。
當年離開後,六年當中,他不曾再踏進這裡一步,這裡變了好多,從小到大走過無數次的田間小路、晴爬過的每一棵樹、那條他抓過大肚魚換來晴清燦笑顏的小溪……都不一樣了,連鄰里大嬸與他擦身而過時,也認不出他來了。
一路往家的方向走,門前清楚的兩個字落入眼底--忌中。
他一悸,加快腳步奔去。
屋子裡靜悄悄的,廳前陳設的靈堂,讓他雙腳幾乎失去力氣,提不起勇氣上前,他--還是慢了一步!
咬牙忍住悲傷,他點上三炷香,在靈堂前跪了下去,向母親懺悔。
他枉為人子,六年來,沒盡孝道,還連父母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再三拜了拜,單手將香插上,他抹掉頰邊的淚水,左右張望,尋找晴的蹤影。
大門是開著的,她應該在家才對。沈瀚宇繞到廚房沒看見人,頓了頓,突然有所領悟,直接走向他的房間,開了門,眼前所看到的景象,讓他忍不住一陣鼻酸。
傍晚夕陽照不亮房間,她就縮在陰暗的角落,懷中抱著相框,空洞的眼神找不到焦距。
他放輕腳步,蹲在她跟前,輕喊:「晴?」
她仰起頭,眨了眨乾澀的眼睛,緩慢地凝聚影像。「……哥?」
「對,是我。我回來了。」
她吸了吸氣,喃聲道:「我……沒哭,哥,我很乖……」
沈瀚宇再也忍不住,眼眶一陣濕潤,哽咽道:「沒關係,哥已經回來了,你可以哭,在我懷裡。」
「哥--」一聲嗚咽逸出唇畔,沈天晴撲向他,失聲啜泣。「媽死了……」
「我知道!」沈瀚宇吸氣,眨去淚光。
「你不知道!我一直喊她,可是她不理我,爸死了,媽死了,你也走了,丟下我一個人,沒有人要,這個屋子只剩下我,到了晚上,又暗又靜,空洞得好可怕,我想找人說話,可是……可是……」
沈瀚宇一顆心擰得發酸,緊緊抱牢了她,默默陪著她掉淚。
時間又過去多久,他沒留意,眼皮又酸又澀,胸前濕了一大片,感覺她呼吸漸緩,他低下頭去,發現她哭累睡著了。
她很久沒有好好睡上一覺了吧?眼下淡淡的暗影,讓他看得心疼。
他小心抱起她,將她放在床上,拉好被子。他猜,她應該每晚都睡在他房裡,床被、枕套一應俱全,就像他從沒離開過這個房間……
她睡得很沉,他沒驚動她,悄悄走出屋外。向晚微風迎面吹來,不同於大城市的人車擁擠,空氣中夾雜著泥土與青草的芳香,門庭前栽了幾株常綠植物,九層塔的濃郁香味撲鼻而來,他順手摘掉幾片枯損的枝葉,拿起擺放在角落的掃帚清掃滿地落葉。
一顆青果子打到頭頂,他仰臉看著上頭的楊桃樹。
這株楊桃樹,是他童年鮮明記憶之一,每當果子結實纍纍的時節,晴嘴饞,常會脫掉腳下的小鞋往上丟,把楊桃打下來;後來,年紀比較大了,爬樹技巧愈來愈了不起,就會直接攀爬上樹去摘,要他在下面幫忙接果子,還不准接不到。
每次經過這裡,總要特別留神別被掉下來的楊桃打到腦震盪,爸爸曾說要砍掉它,但是換來他和晴一致的否決,只因為這是他們童年最甜美的回憶,他習慣在夏日午後,坐在樹下乘涼看書,而晴就會窩在他懷中睡午覺……
他想,這應該也是晴偏愛爬楊桃樹的原因吧,他總能在每棵楊桃樹底下找到她,屢試不爽。
將枯葉掃到一角,隔壁婦人買瓶醬油回來,進屋前朝他這兒頻頻觀望,最後終於決定停下腳步,走向他不甚確定地問:「你--是阿宇?」
他抬眸,淺淺頷首。「阿嬸。」
「厚!你這小子,聽說到台北去讀書了對不對?這麼多年不見,都快認不出來了!」鄰居大嬸與父母當了幾十年鄰居,等於是看著他長大的,拿他當自家孩子,拍拍他的胸膛,上下打量。「不錯,胸坎厚了,肩膀寬了,像個男人,可以扛責任了,你這次回來,要好好照顧你妹妹,不要丟下她了,這女孩真是可憐,我看了都心疼……」
沈瀚宇寂然,垂眸不語。
大嬸見他一徑沉默,也不表示什麼,忍不住數落起來。「你呀,不是我要說你,前途重要歸重要,也不能丟著家裡不顧啊,連父母病重都不回來看一看,把重擔全丟給小晴去扛,她一個女孩子,哪應付得了這麼多,出事你要她找誰商量啊!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一直都是很有責任感的孩子啊……」
沈瀚宇默默聽著大嬸指責,沒為自己辯駁。「阿嬸,晴她--還好嗎?」
「哪好得了啊!你走了之後,你媽也不曉得發了什麼神經,情緒變得很不穩定,只要不順心就打小晴出氣,剛開始你爸還會護著她,後來你爸一死,她就連最後的依靠都沒了。大概是你爸的死帶給她太大的打擊,你媽像瘋了一樣,腦子成天迷迷糊糊的,有時還會衝著小晴喊狐狸精什麼的,抓她的頭髮,又是打又是罵,說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話,有一次還說:『你先是搶走我的丈夫,再來又逼走我兒子,我到底是欠了你什麼,你要這樣對我……』你都沒看到,她那個狠勁,還有看小晴的眼神有多怨恨,看得我們直發毛,不曉得她撞了什麼邪,難怪小晴會覺得爸爸會死、哥哥會走都是她的錯,呆呆地任她出氣,也不懂得要躲,要不是我們左右鄰居幫忙攔著,小晴早被打死了!」
「還有兩、三年前,她不是要上台北去找你嗎?你媽快氣死了,衝著她撂話,說她要是敢走就別回來,回來她絕對要打斷她的腿!但是她哭著說很想念哥哥,我以為你會把事情處理好,沒想到你居然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回來,阿宇,你心腸幾時變得這麼狠,一點都不管妹妹的死活,那次小晴被你害得多慘你知不知道?連我看了都不忍心,你怎麼做得出來?實在是、實在是不知道要怎麼說你了!」
原來……他走之後,晴過的是這樣的日子?可是見了面,她為什麼不說?如果他早知道……
沈瀚宇握緊了拳頭,沉慟地恍然想起,那時,她幾度的欲言又止--
不,她有說!她有試著讓他瞭解她的處境,可是他沒有給她機會,或者說,不是他不知道,而是下意識裡不敢去知道,這樣他就不必為難、不會心痛……他真是該死的自私!
她滿心以為哥哥會保護她,所以不顧一切地飛奔而來,可是他又做了什麼?!
他不敢想像,臨上火車前,盼不到他的晴,會有多怨恨他--
鄰家大嬸拍拍他的肩。「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小晴好歹也是你疼到大的妹妹,該怎麼做,你自已知道。」
沈瀚宇沒吭聲,呆立在原地。
時間又過去多久,他沒留意,最後一抹殘陽沒入地平線,四周悄寂,只剩他淺到不能再淺的呼吸聲--
「哥?」輕細的叫喚夾雜著不安,在他身後響起,他回過身,一道纖細身子撲向他,他沒站穩,跌退了幾步,抵上樹幹才緩住衝力。
他險險抱住她,困惑地低頭凝視她滿臉的驚慌。「怎麼了,晴?你不是在睡覺嗎?出來做什麼?」還連鞋都沒穿,雪白的足踝踩在落葉上。
「我……醒來沒看到你……以為你……不見了……」小小的身子顫抖著,將他抱得死緊,止不住恐懼。
沈瀚宇一陣心痛。
她以為他又像六年前那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所以才會害怕得連鞋都沒穿,滿屋子尋找他?
當初……她也是這樣在找他的嗎?
他收緊了手勁,低啞地承諾:「別怕,晴,我如果要走,會讓你知道的。」
「你上次也是這樣說……」她把臉埋進他胸前,悶悶地道。
說她回來第一個看到的人會是他,可是,他卻整整讓她找了六年。
「這次不會,我發誓!」
沈天晴仰頭,不確定地看著他。
沈瀚宇憐惜地撫了撫她的發。「餓不餓?要不要去吃點東西?」
她想了想。「哥想吃什麼?」
「我記得巷子口出去,轉角的地方有一家賣鴨肉麵的,我們以前常去吃,好久沒去了,不曉得現在是不是還開著?」
她點頭。「還開著。」
「那我們去吃。你進去穿鞋,我在這裡等你。」
她猶豫了下,雙手遲遲不敢放開他,不確定這是不是又是他支開她的藉口。
沈瀚宇看穿了她的想法,索性和她一同進屋,穿了鞋,再拎件薄外套給她穿上,關好門,回頭牽住她的手,步行而去。
吃過晚餐,一路散步回到家門前,她看著未及一個人高的圍牆,忽然冒出一句:「以前出去,忘了帶鑰匙的話,哥都會先翻牆進去,然後再幫我開門。」
沈瀚宇斜瞥她一眼。「你忘了帶鑰匙?」
她沒回答,沈瀚宇挽起袖子,一提氣,靠臂力躍上牆頭,俐落地翻過牆的另一面,再由裡頭開了鐵門讓她進來。
他站在庭院,正思考著哪一面窗沒鎖上,可以讓他順利進到屋內,誰知她從容地掏出鑰匙,打開門鎖……他傻眼。這傢伙--
洗過澡,他要她去睡,他來守靈,但是沒多久,他又看見她穿著睡衣走出來。
「哥,我沒有辦法睡。」總是擔心,一閉上眼他就會離去,一堆奇奇怪怪的夢困擾著她,她怕極了夢中不斷哭喊,哥哥卻頭也沒回,決然而去的畫面……
沈瀚宇靠坐在牆邊,想了想,說道:「進去拿條薄被,到哥這裡來,我抱著你睡。」
「好。」她很快地拿了被子,蜷坐在他身邊,沈瀚宇幫她蓋好被子,摟著她輕輕拍撫。「睡吧,有哥在,你什麼都不要擔心。」
雖然冰冷的地板不比床舒服,但是因為身邊有他,他溫暖的體溫讓她安心,四周靜悄悄的,她湧上淺淺的睡意--
「晴,你睡著了嗎?」過沒多久,他出聲喊她。
「還沒。」她低應。
「那你聽我說,我不能在這裡待太久--」感覺到她身體迅速僵硬,他掌心安撫地挲揉她背脊。「處理好媽的後事,你和我一起去台北。」
沈天晴抬起頭,錯愕地盯住他。「你--你說什麼?」他要她跟他走?她有沒有聽錯?
「你現在只剩我這個親人了,我當然要照顧你。」
「可是--」她驚疑不定,垂眸怯怯地說:「你現在已經扛得起我這個負擔了嗎?」
沈瀚宇一楞,旋即心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沒想到,她一直把他說過的話記在心上,將自己視作一個累贅、一個負擔!
他真想一刀捅死自己!
「晴不是負擔!你對我來說很重要!」
「可是,這樣哥會很累……」雖然她很想和哥在一起,想到心很痛很痛,可是哥負荷得起嗎?
她幹麼要理會他累不累?這本來就是他應該做的啊!
「我現在一個人住,不會像以前那麼不方便了,而且也當了實習醫生,雖然收入並不高,但是要維持生活並不困難,你什麼都不用煩惱,只要過來跟我一起住就行了,其他我會安排好。」
「真的……可以這樣嗎?」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還以為,要再等更久……
「嗯。只是要委屈你,沒辦法過得很好,不過再過一年,等我拿到醫師執照,清況應該會好轉。」
「沒關係。」只要和哥哥在一起,她什麼都不怕。
她安心地窩回他懷中,沈瀚宇拉高被子,密密裹覆住他倆,下巴抵靠著她髮頂心。「晴,你會恨我嗎?」
「恨你?為什麼?」她將臉貼在他頸側,安適得想睡。
「我知道,媽媽對你並不好,可是,我卻在那時拋棄了你,沒能及時保護你……」
「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哥哥也很為難,如果有辦法,你不會不管我,從小,哥哥就很聰明,每次做錯事的人都是我,所以我相信哥哥作的每個決定,一定都是對的。」
對的?天知道!
她對他一向都深具信心,不曾懷疑過,但事實上,她錯得好離譜!
如果她知道,在她說服著自己要懂事、要體諒哥哥時,他只是因為齷齪的思想,因為莫名其妙的顧忌而袖手旁觀,放任她受苦,恐怕,她就會恨死他了吧?

二之二猜心
處理完母親的後事,沈瀚宇帶著妹妹一同北上,回到住處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你先去洗澡,等一下哥帶你去吃飯,順便添購日用品。」他拿出新的毛巾、牙刷,指了指角落。「浴室在那裡,有問題再叫我。」
她才剛轉身進浴室,電話就響起來。
「沈瀚宇,你終於在家了!這幾天你死到哪裡去了?都不接電話!」才剛接起電話,另一頭齊光彥的聲音就狠狠轟來。
他將話筒拿離一臂之遙,以免耳朵被震聾。
「喂?喂?沈瀚宇,你還活著嗎?」
「謝謝你的烏鴉嘴!」他沒好氣地。「家裡有點事,我回屏東一趟,你找我幹麼?」
「這就要問你了,去哪裡也不交代一聲,人家心蘋找不到你,都快擔心死了,跑來問我,要我打聽一下。」
沈瀚宇盯著地板,低噥:「我和她又沒什麼,幹麼要向她交代?」
「沈瀚宇!你說這是人話嗎?心蘋對你多好,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到。」
「我沒要她對我好。」
「你--」齊光彥用力吸了好幾口氣。「人家心蘋要臉蛋有臉蛋、要身材有身材、要氣質有氣質,最難得的是,她這幾年始終對你死心塌地,只要是男人都該感動地叩首謝恩,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的?」
「我沒有不滿,只是……」他歎了口氣。「你不瞭解的。」
算了!懶得和他多說。齊光彥改口問:「心蘋今天生日,約了阿華、阿泰、晉祥、佩如、思瑩、宛萱他們去錢櫃幫她慶生,要不要一起來?」
「不了,反正你們人多,不差我一個。」
「人多不是重點,你才是她最想看到的那一個。」
沈瀚宇又無言了……
「一句話,到底來不來?」那態度擺明了他敢說不,會有人親自去他家強押他出門。
「真的不行,我妹在這裡,我不能丟下她。」
「噢,原來小美女來啦!」齊光彥的豬哥性立刻展露無遺。
「那有什麼問題,就帶她一塊來嘛!我好久沒看到她了,一定比三年前更漂亮了吧?」
「不行,晴不認識那些人,她會不自在。」他搖頭打了回票。「還有,我妹漂不漂亮與你無關,收起你的口水。」
齊光彥喃喃咕噥了聲,還不死心地ㄌㄨˊ他。「真的不來嗎?」
「我決定的事幾時打過折扣?」掛上電話,回頭發現沈天晴站在後頭。「怎麼了?還缺什麼嗎?」
她搖頭。「哥,你有事就去,我沒關係的。」
「沒有,你想太多了。」拿出吹風機,向她勾了勾手指頭。「過來,哥幫你吹頭髮。」
她慢吞吞地走上前,輕吐出一句:「我可以自己吹……」
「好,那你自己來,我去洗澡,十分鐘後準時出門。」
「哥……」
他在浴室前回頭,見她欲言又止。「怎麼了?」
「我來這裡……會干擾到你原來的生活嗎?」
沈瀚宇頓了頓,看穿她心靈深處的惶恐,面色一整,凝肅地告訴她:「晴,我希望你記住一點,在這個世上,你只剩我一個親人可以依靠,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們是兄妹,是這個世上最親密的兩個人,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這個事實,我答應過爸,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會照顧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為止,你懂嗎?」
「嗯。」她笑了,用力點頭。
沈瀚宇及時將書房大致打理了一遍,翻出一床棉被要她將就一下,日後有空再重新佈置,拜齊光彥時常厚著臉皮過來打擾之賜,該有的都不缺。
十二點過後,沈瀚宇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翻了個身,盯著桌上的螢光鬧鐘。
「哥--」輕細的叫喚響起。
沈瀚宇坐起身。「怎麼還不睡,又認床了?」晴從小就是這樣,初到陌生環境會有不安全感。
門推開一小縫,沈天晴抱著枕頭站在門邊。「哥,我可不可以過來跟你睡?」
他不答,直接朝她伸出手,她吁了口氣,飛快上了床,雙手纏抱著他,躲進他懷中,安心地閉上眼。
「你呀,都這麼大了,還改不掉這個毛病,那要是換了環境,你是不是就整晚不用睡了?」
「有什麼關係?哥以前都會抱著我睡……」
「問題是你現在長大了啊!」
「再大都還是你的妹妹啊!」她理所當然地回應。
他笑了。「是啊,再大都還是我的妹妹。」他們兄妹要一直相互扶持,不離不棄,這是他答應過爸爸的。
沈瀚宇摟住她拍撫,呵護她入睡。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她又再一次回到他身邊了--沈天晴在心底滿足地喟歎。
就算只當兄妹也好,至少她看得到、碰觸得到他,不用每夜夢著他,卻總是無法靠近,夢醒之後只剩滿心的惶然恐懼……
跌入夢鄉前,她無意識地喃喃問:「哥,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對不對?」
「是啊,再也不分開了……」他歎息,凝視她漾開淺笑的憨甜睡顏,胸口泛著又酸又甜、近乎疼痛的幸福感覺……
他會用全部的力量守護她,再也不會讓她受一丁點的苦,只不過,這輩子他將永遠只能以哥哥的身份守在她身邊。
永遠。
沈瀚宇打了另一把鑰匙,大致告訴她住家附近的地形,安頓好後,交代她有事等他下班再說。
她看得出來,哥上班之前很走不開,擔心她人生地不熟的……
其實他是擔心過頭了,這幾年沒他在身邊,她長大很多,也懂事很多,哥哥忙工作上的事已經很辛苦了,她會讓他看見她的成長,不用他分神掛心。
所以,她利用了他不在家的時間,不但洗衣、拖地、擦窗、整理屋子,還找到了市場的所在位置,買了菜回家,準備幫他做一頓香噴噴的晚餐,慰勞他一天的辛勞。
中午的時候,他不放心她,忙中抽空打了電話回來問她午餐吃了沒?有沒有遇到什麼問題?
還告訴她,晚點會回來帶她出去吃晚餐,要她先想好要吃什麼……
她看著桌上熱騰騰的飯菜,心滿意足地微笑。
雖然只是兩、三道再平凡不過的家常菜,一點也不吸引人,但是哥看到了,一定會很高興,因為那是她為他做的第一頓飯。
聽到鑰匙轉動門孔的聲音,她跳了起來,開心地衝上前迎接。
「哥,歡迎回家!」她揚起甜美的笑,迎接他的歸來。
沈瀚宇接受了她熱情的擁抱歡迎儀式,笑道:「今天還好嗎?」
「很好啊!我有洗衣服、擦桌子、拖地、整理客廳,還有幫你縫扣子哦!」她仰頭,扳著手指一一細數。
「這麼了不起啊?」他一臉稀奇。「那我現在聞到的香味呢?」
「那是我煮的晚餐,你去洗一下手就可以吃了。」!
「難怪大老遠就肚子餓了,來吧,讓我看看你煮了些什麼。」沈瀚宇攬著她的肩走向廚房。
「只是一些簡單的家常菜,沒什麼特別的,我們兩個人而已,隨便吃吃就好。」她添了飯遞給他。
沈瀚宇望住她,眸光柔了。
只是再簡單不過的幾個動作、再平凡不過的幾道菜餚,卻讓他有說不出來的感動……
因為有她,再一次讓他感到有家的感覺,以及被人等待的溫暖,胸口那顆死寂已久的心,再度活了起來,有了溫度。
捧起飯碗正要開動,門鈴聲響了起來,他們對望一眼。
「你先吃,我去看是誰。」
他放下碗筷起身,門一開,齊光彥立刻跳出來。「聖誕老公公送禮來嘍!」
沈瀚宇白他一眼。「神經病。」離聖誕節還早得咧!
身後的劉心蘋揚了揚手中的外食盒,柔雅地解釋:「昨天聽光彥說你妹來了,我想說你平時都不怎麼注重三餐,總不能要天晴也陪你隨便吃吃了事,所以和光彥買了點東西過來。」
「不用了,晴有煮。」他淡淡地說完,回頭繼續吃他的飯。
劉心蘋困窘地僵在那裡,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辦,沈天晴聽到,趕緊出面化解尷尬,拿出幾個盤子說:「剛好給我們加菜,如果不介意的話,一起過來吃嘛!」
「還是我們的小美人比較懂人情世故,不像某人--」齊光彥適時一頓,瞥向某一方,意思很明顯。
沈瀚宇埋頭吃飯,完全充耳不聞。
一整個晚上,他幾乎只吃沈天晴做的菜,若不是沈天晴主動挾到他碗中的話,別的菜他恐怕連碰都不會碰。
吃過飯後,沈天晴在廚房洗碗,齊光彥隨口問:「這一次,你打算讓她待多久?」
「不知道。」
「不知道?」劉心蘋不解。
「就是沒有一定期限的意思。」沈瀚宇答得理所當然,順手翻動整齊疊放在旁邊的報紙。
「真的假的?」上一回的記憶猶新,對於這兩個兄妹令人難以理解的感情表達方式,齊光彥可不抱任何希望。
「她想走也沒地方去了。」沈瀚宇加注說明。
「原來如此,難怪你會留她下來。」
沈瀚宇皺眉。「我並不是迫不得已才收留她,你不要把晴講得像是累贅。」
喲,現在可寶貝了?怎麼他們看到的不是這樣?
齊光彥斜斜挑眉。「那上次是誰愛理不理,把她打包丟上火車的?」
「我--」正想再說什麼,目光瞥見報紙上的紅筆記號,他注意力轉移,瞪著求職欄的內容。
劉心蘋好奇地湊上前去。「咦?天晴要找工作啊?何必麻煩去翻報紙,看她想找什麼樣的工作,我認識的人多,幫她安排不是問題。」
「嘿咩!不然我們事務所那裡也可以給她安插個位置,現在求職陷阱那麼多,晴丫頭一個漂漂亮亮的稚嫩娃娃,從來沒有在都市生存過,很容易被騙的,你當哥哥的人要多留意一點……」
話還沒說完,沈瀚宇一把抽過報紙,直接往廚房走。
「晴,這什麼?」
沈天晴奇怪地看了他揚起的東西一眼。「報紙啊!」
「我是說裡頭的內容!你想找工作的事,為什麼沒先和我商量?」
「需要嗎?我想說,如果我出去工作,可以減輕你的負擔--」這是理所當然的啊,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生氣。
「誰要你減輕我的負擔?我說過,你只要安心住下來就好,其他我會處理,你為什麼不信任我?」
「天晴也是好意,你不要凶她,先冷靜下來--」見場面僵了,劉心蘋趕緊上前安撫他的情緒。
「我沒有不信任你,我只是不要你太累,而且我成天在家裡也沒事做……」
「誰說你沒事做?我已經計劃好了,你給我好好唸書,明年參加考試,繼續升學。」
「我不要!你知道我從小就不愛讀書,讀那麼多書對我也沒用嘛!」
「你不愛讀書?真的是這樣嗎?沈天晴,你要騙誰都可以,就是別妄想騙我,你以為我會不知道,你其實是因為家裡環境的因素,想讓爸媽全心栽培我,所以從不在課業上費心?」
「才不是這樣--」她張口辯解。
「是不是我心裡有數!晴,你喊了我多少年的哥哥?這不是白喊的,我瞭解你,比你瞭解自己更多,你的聰明才智並不下於我,我都能讀到大學,你為什麼不行?就算你不愛讀書,那繪畫呢?你從小就愛塗鴉,我生氣時還可以畫圖逗我笑,這難道不是你渴望的嗎?聽哥的話,考上美術系,可以讓你畫得很盡興。」
「我不要!那是你以為的,我又沒有答應,我那麼笨,一定考不上的,你不要白費心機了,我討厭讀書!」要真聽他的去唸書,那學費怎麼辦?
雖然哥說得輕鬆,但是她不會無知到不曉得這是多沉重的負擔,她不要哥為了她累壞自己。
「你要逼我說重話是不是?沈天晴,你知不知道有個只有高職畢業的妹妹很丟臉?你要是考不上,出去不要說我是你哥,很沒面子!」
「瀚宇!」
「沈瀚宇!!」兩道聲音同時阻止,這番話就真的傷人到很欠揍了。
沈天晴咬著唇,心裡難受,但是不敢哭出聲。
哥哥說……嫌棄她……
氣氛僵凝了三分鐘,兄妹倆互瞪著,沒有人妥協--
這樣還是說服不了她嗎?這固執的丫頭--
沈瀚宇歎了口氣,投降了。
他上前一步,摟她入懷,終於鬆口說出心裡的話。「對不起,哥不是故意要說那些可惡的話,傷到你,我道歉。我明白你是在替我著想,但是晴,你有沒有想過我的心情?因為沒能及時發現你的處境,讓你這六年過得很辛苦,我已經很氣自己了,所以我希望可以盡其所能地讓你快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連在我身邊,都還讓你委屈,我會無法原諒自己,你懂嗎?如果你真的為我好,就聽我的,好不好?」
「可是一-」她猶豫了。答應,會讓哥好過一點嗎?
她由他懷中仰眸審視他。「那不然我們各退一步,如果我考上了,在不影響課業的情況下,你讓我打工--」
他才剛張嘴,她立刻接續:「就算是學習人生經驗,這樣沒什麼不好。」
劉心蘋把握時機打圓場。「好啦,瀚宇,我看就這樣說定了,大不了工作的事我來安排,我會幫你看好妹妹,一根寒毛都不少,這樣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沈瀚宇斂眉凝視她,沉聲道:「那你要保證,有問題一定要馬上告訴我,不可以隱瞞。」
「我保證!」沈天晴伸出三根手指頭發誓。
沈瀚宇握住她的手。「我相信你。」
「那好,既然要唸書,那課本的問題得再想想辦法。我記得我有個朋友,她妹妹去年剛考完,高中課本應該還沒丟,我去問看看能不能弄幾本來。」劉心蘋偏頭開始思索起來。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劉姊?」
「不會啦!」劉心蘋笑笑地揮手。「你是瀚宇的妹妹,我也就當是自己的妹妹,你有什麼問題儘管來找我,不要跟我客氣。」
沈天晴抬眼看了下兄長,沈瀚宇清了清喉嚨,別開眼。「晴,你先去洗澡,其他的我們討論完會告訴你。」
她點頭,乖巧地走出廚房。劉心蘋隨後也要出去,他突然喊住她--「心蘋,謝謝你。」
沒等她有所反應,他率先走在前頭,而身後突然被道謝的人楞得回不過神來。
為他付出那麼深的感情、做了那麼多的事,他從沒向她道過一聲謝,而現在,她不過是幫了他妹一點小忙而已,他卻輕易開口表達謝意了?
難道說--他的妹妹對他來說,比他自己更重要許多?
齊光彥拍拍她的肩。「習慣就好。」天晴對沈瀚宇的影響力有多大,三年前他就見識過了。
沈天晴洗完澡,坐到沈瀚宇身邊,加入他們的討論,他看了她一眼。「去加件衣服,免得感冒。」
「不會。」她懶得再動,直接靠向他,沈瀚宇單手摟住她提供溫暖,將剛擬好的進度表湊到她面前。「我想過了,你畢業有一段時間,要自己溫習會比較吃力,我工作忙,不能完全兼顧,小齊和心蘋答應義務家教,小齊雖然看起來人痞痞的,史地方面還挺強的,文科就去問心蘋,數理方面我會負責。」
沈天晴小心收好進度表。「謝謝你們。」
「客氣什麼!我在想,既然你要長期定居,改天我帶你到處走走,順便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你哥有自己的事要忙,也不能什麼事都仰賴他,你還是要有自己的生活圈。」齊光彥搶著回答。
沈天晴仰首看向哥哥,徵求他的意見。
沈瀚宇想了下,點頭。「多認識幾個朋友,開拓視野也好。」在人生地不熟的環境裡,除了他,沒有人可以跟她說話,日子難免寂寞,就讓齊光彥去處理這個問題好了。雖然這人的形象很禽獸,但基本上,人格操守他是信任的,否則也不會和他成為好友了。把晴交給他,他並不擔心什麼。
「那些朋友,哥也認識嗎?」她好奇地問。
「認識啦,都是一些大學同學居多,有的還和你哥交往過,到現在還對他舊情難忘咧!」
「真的嗎?」她偏頭求證,沈瀚宇不自在地別開眼。
「你聽他在胡扯!」
「我胡扯?你才說話憑良心,佳儀沒和你交往過嗎?韻如又是你的第幾任女友?還有,上次見到宛萱,她說現在想起你心還會痛,和你愛過這一場,就很難再對別的男人動心……你要不要教教我,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換女朋友比誰都還快,而且每個和你交往過的女人,對你永遠只有懷念,沒有怨恨?」
沈瀚宇嗆咳了下。「你一定要在我妹面前說那些有的沒的嗎?」
怪了,為什麼每次只要在天晴面前提他的風流情史,他就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表情說有多不自然就有多不自然……
「行不正、坐不端還怕人說?天晴,我告訴你,我雖然看起來很能玩的樣子,其實骨子裡很純情的,哪像你哥,表面上是正人君子,私底下玩得比誰都狠,這叫人不可貌相!」
如果眼光可以殺人,齊光彥已經陣亡了!
擋不住這張嘴,他改弦易轍。「時間不早了,晴,你是不是該睡了?」
「我要多聽一點哥哥的事,還不想睡。」
「由那傢伙嘴裡出來的話通常沒什麼營養,不聽也罷!」
「那我聽劉姊說--」
「晴!聽話。」
沈天晴不情願地閉上嘴,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他。
「想去我房裡睡嗎?」他問。
她點頭。「可不可以?」
「睡內側,不然你會滾下床。」
「謝謝哥!」
等她消失在門後,沈瀚宇回頭,接觸到兩張錯愕的臉孔。
「你們--不會睡在一起吧?」齊光彥結結巴巴,嚴重口吃。
「我們從小就睡一起,我還幫她洗過澡、換過尿片。」
「那是小時候啊,她現在都這麼大了……」劉心蘋欲言又止。
沈瀚宇淡瞥他們一眼,淡淡地道:「再大都還是我妹妹,她剛到陌生環境,我陪她有什麼不對?」
「可是……」兄妹感情再好也有個底限,他們這樣會不會……親密過頭了?
齊光彥吞了吞口水。「那個……你們……真的是親兄妹嗎?」
看穿他滿腦子春色,沈瀚宇將報紙捲了卷,直接砸過去。
劉心蘋沉然不語,若有所思地凝視他,並沒錯過他緊抿的嘴角間,那抹不輕易察覺的苦澀……
送走了客人,沈瀚宇進房巡視,看著她沉睡的容顏,替她拉好被子,走到窗邊點了根煙,徐徐吞吐。
好久沒抽煙了,以前在課業及生活壓力最大的時候,都甚少碰觸,他不知道其他人為什麼抽煙,但是對他來說,抽煙能夠讓他感官麻木,腦子完全放空--
「哥--」
「煙味嗆醒你了嗎?」他趕緊拈熄黑暗中唯一的微弱火光,將窗戶開到最大,讓晚風吹散房內僅餘的煙味。
她搖頭。「哥,你為什麼要抽煙?」
「看身邊朋友抽煙,自然而然就會了,那只是一種抒解情緒的方式,你放心,我很少抽。」
「你現在情緒不好嗎?」
「沒有,你快睡覺!」沈瀚宇丟掉煙蒂,拿了換洗衣物進浴室。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浴室裡的水聲停了,她另一邊的床位輕微下陷,沐浴過後的男性清香迴繞鼻翼。
一陣靜默過後,她輕輕開口:「哥真的--交過很多女朋友嗎?」
他一僵,盯視她側身的背影,低應了聲:「嗯。」
「為什麼?」
「因為寂寞,因為想要人陪。」因為害怕--被世界遺棄的感覺。
「那愛呢?哥愛過她們嗎?」
愛?他被問住了。
「我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那是不是愛,他只是需要有人能夠抱著他,以人類原始的體溫相互慰藉,趕走內心那一大片空得發慌的冷寂--
換她不說話了。
沈瀚宇閉了閉眼,胸腔悶疼。「晴會不會覺得哥很爛?」別說她了,連他都唾棄自己濫情的行為!
她突然轉過身,將他緊緊抱住。「我一直以為,被遺棄的人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哥哥也被遺棄了--」
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沈瀚宇一愕,旋即心痛地緊抱住她。
她懂……她竟然懂!
遺棄她的這六年,他同時也遺棄了自己,將心放逐在無邊的寂寞與罪惡煎熬中,這是懲罰,他從來就不比她好過。
「心蘋姊--不一樣吧?」冷不防的一句話,問楞了他。
他鬆手。「怎會這麼說?」
「我感覺得出來,哥對心蘋姊不是全然不在意的,那為什麼你可以和這麼多女生交往,對心蘋姊就不能隨心所欲?以哥的個性,愈是在乎的人事物,愈會往心裡藏,考量得太多,反而不敢輕易去爭取,我猜得對不對?」心,隱隱疼著。六年,能改變多少?是否哥哥早已不再是她的?
他啞了聲,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良久、良久,她輕聲歎息--「哥,你心裡愛的到底是誰?」
你心裡愛的到底是誰?
幽幽淺淺的問句在黑暗中盪開,蕩進他震顫的心屝,反覆低回。

二之三守候
齊光彥成了沈家的常客,三天兩頭門檻踩得勤之下,天晴自然而然也和他熟了起來,由最初「哥哥的朋友」的身份,晉陞到可以談天的熟人階段。
齊光彥是標準行動派的人物,說要幫天晴熟悉環境,就真的列了一張計劃表,按表行事,相處久了,她也慢慢知道,齊光彥畢業後的一年,存了點錢,也打出名號,便積極地和朋友合開了一間律師事務所,經營得還挺有聲有色的,難怪他會說幫她安排工作不是難事。
以世俗標準來看,他的條件已經是一時之選,未來的前途是無可限量,有一次還半開玩笑地對她說:「現在發現你齊哥哥我是世紀瀟灑純情優質美型男還不遲,看在你是我好友的妹妹,又長得甜美可人的分上,讓你享有優先預定權,要不要?要不要?這麼棒的男人,不早點定下是你的損失哦,想預約請早!」
她只是笑,被他耍帥的動作逗得開懷。
除了心蘋姊,她後來又認識幾個人,包括宛萱姊--哥哥的前女友。
那是一種女人特有的直覺,看穿宛萱姊心裡還是放不下哥哥,問她為什麼會同意分手,她說--「分手是我提出來的。」
「什麼?」
「我不否認,我到現在還是很愛他,但是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哥哥做了什麼?讓你……」
「沒有,他什麼都沒做。所有人都說他花心,結束一段感情之後,總是能很快地再開始另一段,但是交往當中,他從不曾腳踏兩條船過,而且對女朋友是絕對的溫柔體貼,好到沒得挑了。」
「我不懂……」既然他這麼好,她又深愛著,為什麼要離開?
林宛萱笑了。「就算再愛他,都還有基本尊嚴,他心底藏著一個人,也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因為他藏得太深、太好了,可是一個真正用心在感受他的女人,看得到這一切,我不清楚這女孩是誰,更不懂他既然愛得這麼深,為什麼不乾脆去找她,反而和一個又一個他並不是真心想要的女人交往,我只是清楚的知道,他人在我身邊,靈魂卻是遠颺的,我甚至覺得他是在透過我想念什麼人,我不想再當替身了。」
「你相信嗎?提分手時,我流的淚不是為自己哀悼,而是為他心疼,他心裡其實很苦,我甚至擔心,我走後,連個情緒寄托都沒有的他該怎麼辦?有時看著他荒蕪空茫的眼神,覺得他像是掉進大海的落水者,見著了浮木都會攀住,不管那是不是他要的.…他從來就無心要傷害任何人,只是太無助,心太慌,只能緊緊抓住任何一個能給他溫暖的女人,不讓自己被淹沒在冰冷荒涼的孤寂之中……」
「是嗎?」她怔忡聽著,想起那晚他們的對話……「如果是我,就絕對不會離開他。」她捨不得。
林宛萱搖頭苦笑。「你年紀還小,不會懂的,愛著一個永遠不會愛自己的人,是很苦的一件事。」
「我懂!因為能待在自己心愛的人身邊,是很難得的一件事,有些人連守候的立場都沒有,想念成了一種奢求,其實只要能看見他,知道他生活過得怎樣,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她振振有詞,林宛萱聽楞了,開始用全新的眼光審視她。
「你--心裡有人了嗎?」那樣堅毅的神采、執著的眸光……這不是一個不解人事的少女能說出來的話。
她抿抿唇,回道:「從小到大,我身邊只有哥哥,不曾有過熟到可以深交的異性。」
真的是這樣嗎?可是,一個不識情滋味的少女,怎可能散發出這樣的光彩?那是一種為愛燃燒的執著啊……
既然是沈瀚宇的妹妹,果然也遜色不到哪裡去,沈天晴--她是一個奇特、耐人尋味的女孩。
除了林宛萱之外,她還認識了好多新朋友,有男的、女的,大多是沈瀚宇熟識的,每個人也都拿她當自家小妹疼愛,除了沈瀚宇這層因素外,當然也因為她有顆玲瓏慧心,自然就能吸引別人的靠近。
她喜歡親近他們,因為他們代表了哥哥這六年的生活,由他們身上,她可以更瞭解哥哥這些年的點點滴滴,感覺又向他靠近了一大步,補足六年的空白。
她會一點一滴慢慢地追回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所錯失的,她相信只要她夠努力,就可以再次追回以前的時光,包括記憶中她最想念的哥哥,以及--兩心相知的過往。
隔年,沈瀚宇畢業,同時順利考取醫師執照,而她也不負眾望,如願考上大學,從心所欲去讀她的美術系。
哥說得沒錯,她從小就對畫畫感興趣,在還不懂事的時候,就不安分地在他作業簿上亂塗鴉了,害他作業要重寫好幾次,又拿淌著口水對他無辜笑著的小娃娃沒轍;後來懂事了,別人用文字寫日記,她卻是用繪圖方式記錄心情。
他的堅持,圓了她的夢。
但是她也有她的堅持,在成為大學生的同時,她也豪情萬千地宣告:她要自己打工賺取學費!
這樣的生活很充實,也很平靜,她甚至希望,能夠就這樣和他相互扶持過一輩子,沒有大風大浪,平凡、踏實,這樣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晚上近十一點就寢前,她到廚房倒了杯水,經過還透著燈光的房門,她敲了兩下,探進頭來。「哥,還在忙嗎?」
埋首電腦桌前的沈瀚宇,十指在鍵盤上忙碌敲打著,瞥了她半秒,眼睛又粘回螢幕上。「進來啊!」
她晃進房間,盤腿坐在床上,偏頭欣賞他工作時專注的側臉,但仍沒忘記問:「我在這裡會不會打擾到你?」
「不會。」一邊回答,一串她完全看不懂的英文由他指尖流洩而出。
今天參與一場換心手術,由三名醫師聯合操刀,其他兩名都是院內的權威醫師,只是沒想到這麼重要的大手術,資歷尚淺的他會在名單之內,有這難得的機會去吸收實戰經驗,連他都受寵若驚。
這當中的栽培意味太過明顯,同期的醫師私底下又羨又妒,說他前途看好。
肉體上很累,心靈卻很充實,他負責寫下包含手術過程與見解的完整報告,他有自信,交出一份精彩絕倫的報告。
「哥,我有事跟你說,可以嗎?」
「你說。」
「事務所禮拜天休假,齊哥說--」
「齊哥?」他停手,半側過身。「你們幾時這麼熟了?」
沈天晴抿唇輕笑。「他說『哥吾哥以及人之哥』,他和你感情那麼好,又那麼照顧我,我要是有點良心的話,就該拿出對你一半的敬愛分他。」
沈瀚宇輕哼:「這傢伙!」連這點便宜也要占。
「他說陽明山正逢花季,約我去走走耶,我可不可以去?」
沈瀚宇思考了下。「記得多帶件外套,山上會冷。」
「那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回頭看一眼寫到一半的報告,繼續埋首努力。「可能沒辦法,這報告星期一要搞定,你去吧,自己小心安全。」
沒辦法多抽點時間陪她到處走走,讓他倍感愧疚,能有人帶她到處走走,別成天悶在家裡,他其實是贊成的,齊光彥這個人,只是愛在嘴上討便宜而已,人格還是有的,把晴托給他代為照料,他很放心。
他們該算是同類人吧,面對感情時,有顆不安定的靈魂,但從來都沒有刻意玩弄女人、輕視愛情,他們只是停不下來而已。
沈天晴趴臥在床上,托腮瞧他,百看不膩。
「我今晚可以睡在這裡嗎?」她喜歡看他工作的樣子,認真的表情很帥。
「燈太亮,你不好睡。」
「不會!」她嘟著嘴反駁。
他思忖了下。「把腳縮進去,被子蓋好,感冒我可不理你!」
她沒縮回亂晃的腳,而是跳下床,勾住他的脖子用力親了一記。「謝謝哥!」然後開開心心地鑽進被窩裡,滿足地閉上眼,沒留意到當場呆怔的沈瀚宇。
右手輕撫上頰邊的印記,一記突如其來的親吻,震麻了他腦海所有的思緒--
齊光彥和天晴愈走愈近,近到最後,她完全把他當自己人在看待了,這些全都是在不自覺中的。
真正察覺到,是在沈瀚宇實習生涯即將結束的前一個月。
那天,他接到齊光彥的電話--
「瀚宇,明天我想約小晴出去。」
「去問晴要不要去啊,你告訴我幹麼?」他回得莫名其妙。這傢伙搞錯對象了吧?
「我也知道要問她,可是每次約她,十次有九次半她會回答:『我要回去問哥哥。』你不點頭,她哪敢說好?小晴把你的話看得比中華民國的法律還重要,不如直接來問你比較快。」
值了一天班,精神有些疲憊,沈瀚宇放鬆筋骨,半躺靠在椅背上,隨口問了句:「你預備帶她去哪裡?」
「貓空喝茶,順便看夜景談心。」
「喝茶?」他淡哼。「齊少爺,本人認識你快七年了,你連杯白開水都沒請我喝過,還看夜景談心咧!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談著、談著就獸性大發了?你說我放心把妹妹送進狼嘴嗎?」
「被你發現啦?」齊光彥痞痞地笑道:「其實我垂涎小晴很久了,這麼甜美動人的女孩誰會不心動?同樣身為男人,你應該很清楚的--」
沈瀚宇唇畔笑意倏地一收。「齊光彥!你最好告訴我,你只是在開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了?我是真的想追小晴。」不然誰會那麼閒,早晚噓寒問暖;接到她一通電話,再遠都不辭辛勞;一有機會就拚命猛約佳人,只差沒挖心掏肺給她,照顧朋友的妹妹也有個限度吧?
所以小晴那句:「我要回去問哥哥。」才會讓他感傷到直想回家抱著棉被痛哭,他實在很怕哪天向她告白,她還傻呼呼地回他一句:「我要問哥哥可不可以讓你當男朋友。」
有沒有搞錯啊!她又不是未成年少女,沒必要事事徵求家人同意吧?
這輩子他還沒對哪個女孩子如此用心過耶!偏偏小女主角老是在狀況外,一點都感受不到他熱烈的追求誠意,淨說些殺風景的話。
這下可好了,當初為了想更親近她,抓了個「哥哥」的名義,沒想到反而作繭自縛,不管他對她再好,她都一徑地認定那是「兄長式」的疼愛,嘔得他直想拿頭去撞牆,死給她看算了!
就在幾乎嘔出內傷時,他終於痛定思痛,決定遷就她。既然在她心中,哥哥的話佔有舉足輕重的份量,那他不如直接從沈瀚宇那一方著手,只要沈瀚宇同意,會比他綵衣娛親、耍盡上百種白癡追求花招還有效。
雖然這種方法有點沒人格,但是天可憐見,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了,他是律師,只懂得善用對自己有利的方式來打贏官司,在愛情中也是一樣。
但是,他沒想到,他這如意算盤打得大錯特錯!
「齊光彥!我把晴交給你,是要你照顧好她,不是要你成天想著怎麼染指她,連朋友的妹妹你都不放過,你這禽獸還有沒有人性!?」
齊光彥差點被吼破耳膜,隔了幾秒才把電話放回耳邊。「什麼叫染指啊?我可是認真地在追求小晴,你反應會不會太激動了?」
「認真?女朋友換過幾個,你有沒有臉自己算算看?我警告你,離晴遠一點,她不是你能玩玩的對象!」沈瀚宇氣炸了,沒想到他從一開始接近晴就是居心不良!
「那又怎樣?你換過的女朋友只會比我多,不會比我少,有什麼資格跟我說這種話?」齊光彥小小被惹毛,頂了回去。
「我從沒說過自己有多乾淨,就因為這樣,我很有自知之明,好女人我要不起,像我們這種人,只會讓女人傷心。」不管渴望得心有多痛,他永遠只能遠遠看著,不敢、也不能伸出手去爭取……
「那是你,我不一樣。就因為你莫名其妙的自卑,沒勇氣去爭取所愛,害心蘋傷了多少次心?可是我不同,愛上了,我會勇於面對自己的心,只要我想,就有絕對的自信給她幸福,你自己孬種,不要把我也算進去!」
「愛?」他輕輕地笑了,在齊光彥聽來,竟覺那笑聲淒涼得鼻酸。「不要跟我談愛,你不會比我更懂,起碼你不曾體會過由天堂掉入地獄,一顆心必須狠狠剖開,挖空裡頭所有的東西再縫回去,假裝那些東西從來不曾存在過,讓日子麻木過下去的感覺--」
將心挖空?那裡頭還剩什麼?
他的意思是,他的心早就死了嗎?
「既然割捨得那麼痛苦,為什麼不放膽去要?我不懂你到底在猶豫什麼。」
「我--」沈瀚宇張口,卻無言。
「我不管你怎麼說,反正小晴我是追求定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她是個值得我去珍惜的女孩,我不是玩玩而已。」
沈瀚宇握緊拳頭。「如果我堅決反對到底呢?」
「我還是會盡全力去爭取,絕不放棄。」
「你以為晴會聽你的,還是我的?」
「那就各憑本事了,但是,容我不客氣地說一句:沈瀚宇,你真他XX的自私!利用妹妹對親人的重視,綁住她追求幸福的腳步,這樣為難她,你算什麼哥哥?說得更坦白一點,你『只是』哥哥,不是她的丈夫,憑什麼獨佔她,不許她去追尋真愛?」
一字一句,狠狠敲擊到他心靈深處,重重地、殘忍地敲擊著,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他不記得他們最後是怎麼結束通話,他失神呆坐著,直到沈天晴由外頭回來。
「咦?哥,你不是說會晚點回來嗎?我還沒煮飯呢!」
他茫然抬眼,相映她臉上的盈盈淺笑,他連一絲虛弱的笑花都扯不開。「你去哪裡了?」
「我去齊哥那裡拿照片啊!」她揚了揚手中成疊的照片。「上回去九份的時候拍的,本來齊哥說要送我回來,但我想說路又不是不熟,就沒麻煩他了。你要不要看看拍得好不好看?」
沒留意到他神色不對勁,她興致勃勃地挨靠到他身邊,一張翻過一張,與他一同觀賞。
「這張怎麼回事?」他指著其中一張她讓齊光彥摟著腰的照片,這舉止有多親密,幾乎有了情侶的錯覺,她不曉得嗎?
沈天晴吐吐舌。「他在鬧我啦!知道我怕癢,每次都這樣,連拍照都乘機欺負我,我就躲啊,結果被他抓到,不小心就拍下來了。」
他深吸了口氣,翻過幾張。「那這個呢?」
他必須努力壓抑,才能不用力對她大吼--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一個女孩讓男人親到拍照留念了,還能沒什麼嗎?
她悄悄覷了他一眼,小聲咕噥:「是他說要和我賭這條階梯是雙數還是單數,我輸的話要我讓他親一下,我又沒答應,是他偷襲我。」她不笨,
心底隱約也察覺到齊光彥的企圖,但他不明說,她也不能表明什麼,畢竟他是哥哥的朋友,總不能讓哥哥難做人。
你不也被偷襲得很樂在其中!
沈瀚宇盯視她撅著嘴抱怨的小女兒嬌態,忍著沒說出口。
終於察覺到他異常的沉默,她偏頭問:「哥,你怎麼了?」
「沒事。」
「那禮拜六齊哥說--」
「不許去!」未經思考就脫口而出,揚高的音量,連他自己都嚇到了。
「……哥?」
「女孩子一天到晚往外跑,這樣像什麼話?」他壓低音量,硬是繞了個彎自圓其說。
「可是,之前也是哥說--」
「我沒要你一天到晚粘著他不放!你自己留意到沒有?你現在一天到晚滿口都是齊哥,你書還讀不讀?還有沒有把哥哥放在眼裡?你滿腦子只容得下他嗎?」
現在的她,是不是沒他也可以了?
他惴測著,突然一陣惶恐。
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不被需要,一直以來,她把他看得比什麼都還重要,直到另一個更重要的人出現,佔據他一輩子都無法扮演的角色……
就連最後守護者的資格都失去,那麼,她身邊還有他立足之地嗎?
他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哥--不喜歡我和他走得太近嗎?」她思考了好久,輕問出口。
「我……」只有他才知道,這不是針對齊光彥,而是任何一個對她有企圖的男人,這種想獨佔她的私心,連他都自我厭惡。
「你知道--他想追你嗎?」他困難地擠出聲音。
「追我?」她瞪大眼。「誰說的?」
「不用任何人說,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到!」
是這樣嗎?哥也察覺到了,所以今天才會表現得如此反常,他--在吃醋?
她淺淺笑了,靠在他懷中,溫柔地抱住他。「不管他喜不喜歡我,那都不重要,我只要跟哥在一起,這樣就夠了。」
真的可以這樣嗎?以兄妹的身份,一生相守?
她將柔柔情意揉進他的胸懷,卻沒瞧見他緊鎖的眉宇之間,那抹深深的、深深的愁。

二之四缺心
大一結束,沈天晴以亮眼的成績領取獎學金,同時拿著成績單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挑眉向哥哥炫耀:「我沒丟哥的臉哦!」
沈瀚宇不遑多讓地遞出一張人事命令,笑道:「哥也沒讓你丟臉。」
這什麼東西?她好奇地攤開來。「你要去英國受訓?」
「你不要緊張,才三個月而已。院長曾經暗示過,等受訓回來,我的職務和薪資會有所更動。」
「噢。」可是--三個月耶!中間剛好卡到她的生日,今年他又沒辦法陪在她身邊了。
她有些小失望,不過想起哥哥的前途,她強自綻開笑顏,不想絆住他。
為了慶祝沈天晴的成績優異、同時也替沈瀚宇送行,一群人興致一來,約了到錢櫃唱歌唱通宵。
畢竟是年輕人,瘋起來完全不顧形象,一不留神,大夥兒都有幾分薄醉,開始搶啤酒杯的搶啤酒杯,搶麥克風的拚命飆歌飆到破嗓。
「我的歌、我的歌啦,你不要搶--」一腳踢開學弟,林宛萱奪魁,得意地扯開嗓門,唱著唱著,聲音開始哽咽,原本故作無謂的表情,由臉上崩坍--「你像過去那樣走來緊緊用雙手將我環繞你的溫柔其實如刀要我還你怎樣的笑我明明都知道這將是最後的擁抱你給我一個圈套我不能跳不能遁逃我拿什麼和你計較我想留的你想忘掉曾經幸福的痛苦的該你的該我的到此一筆勾銷……」
迷濛的眼,在空中與沈瀚宇交會,淚水自臉上從容決堤。
吵雜的包廂淹沒了她無聲的淚,只有沈天晴--她看到了。

「你知道,那首歌是唱給你聽的。」
「嗯。」
喧鬧的包廂之外,走廊盡頭傳來輕淺的男女對話。
「我真沒用,連想好好為你唱首歌都做不到。」她自嘲。
「小萱--」
身體一陣虛浮,林宛萱軟軟地將頭枕靠在他肩上,一如還戀愛時那樣。
「今晚去你那裡,好嗎?」她伸手,圈住他的頸子。
「你醉了。」沈瀚宇輕扶住她的腰。
她隨意抵靠在牆上,纏在他身上的手沒放。「我沒醉,你知道我的酒量,這不足以使我醉。我只是想再抱抱你,感受你的體溫,這樣而已--」
沈瀚宇低頭凝視困在牆與他之間,她醺紅的醉顏。
「我們分手了。」他輕聲提醒她。
「我知道。但是你想要有人陪,不是嗎?」
「不能是你。」既然試過,清清楚楚知道給不起她要的,再去利用她的深情予取予求,填補自身的空虛,這種行為太卑劣。
是啊,這就是沈瀚宇,他有他的人格、他的原則,也是這樣的他,讓她泥足深陷,愛得毫無理智。
「從分手到現在,你老實告訴我,你曾經想念過我、有過一絲絲心痛的感覺嗎?就算只有一點點?」
「……」
「你知道嗎?有時真的很恨你,恨你太誠實,連欺騙我都不願意。」他從來都沒有騙她,是她太傻,以為只要他和她肯努力,終究會盼到期待中的愛情降臨。只是,她終究還是失敗了,代價是一身的傷,這從來就不能怪他。
「雖然分手是我提出的,我也不曾後悔作下這樣的決定,因為我知道你給不起我要的愛情,可是你知道嗎?不管再過多久,看著這張俊俏的臉孔,心還是會痛,痛得沒辦法再故作瀟灑……」
沈瀚宇只是沉默,安靜、有耐性地聽著她說。
她苦澀輕哼。「多可笑,以為自己夠理智,到頭來才發現,原來我比想像中的還要愛你,如果現在你要求復合,我想我一定會答應你……」
他不語,而她也沒期待他表示什麼,逕自接續。
「但是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像我愛你那樣地愛我,我也不可能遷就那樣殘缺的感情。知道我為什麼要提分手嗎?因為你沒有靈魂!我明白你很努力地想愛上我,但是眼睛騙不了人,你沒有心、沒有靈魂,只要你一天找不回來,你就永遠沒有辦法去愛任何一個女人!」
她伸出手,輕輕撫著眼前這張至今依舊愛得心口發痛的俊顏。「每一個你交往過的女人都恨不了你的原因,就是在於你很認真地看待每一段感情,你從來就不是在玩愛情遊戲,愛不了我們,你心裡比誰都苦,所以我們沒有辦法恨,甚至心疼著這樣的你。瀚宇,我能問嗎?那個讓你失了心的女人,是誰?」
「……不能。」他輕輕吐出兩個字。
就知道會是這個答案。「這是你心靈深處誰也碰觸不了的禁忌,但至少我有權利知道,你會和我交往的原因,是因為『她』嗎?有時我會覺得,你是透過我尋找著什麼……」
他垂眸,拇指指腹沿著她優美的唇形輕輕挲撫。「你微笑時,頰畔會有淺淺的酒窩……」
難怪,他總是看著微笑的她失神。
勾下他的頭,她主動吻住他微涼的唇,這是最後一次,讓她好好記住與他纏綿的感覺。
沈瀚宇沒有拒絕,輕擁住她,描繪他最愛的優美唇形,同時也嘗到滑過相貼唇畔間,她心碎的淚。
「不管如何,你給過我最美的回憶,我由衷感謝,不管那個人是心蘋還是任何人,我都希望你能早日尋回那顆遺落的心。」她鬆了手,離開他的懷抱。「我先回去了,幫我跟大家說一聲。」
「我送你回去--」
她搖頭,微笑婉拒。「你是今天的主角,怎麼可以先走?」
「可是你喝了酒--」他怎麼放心讓她一個人回去?
「還沒醉到回不了家。你這個人就是這樣,明明不愛,卻又對我這麼好,你知道嗎?這樣的溫柔對女人而言,其實更殘忍,有時冷酷一點,反而是解脫。」
他無言了,默默看著她……
「再見了,我最愛的男人,祝你幸福。」戀戀不捨地吻了下他的唇角,越過他,獨自走向沒有他的人生。他沒挽留,倚在牆邊,目送她走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他收回目光,轉身想回包廂,冷不防地對上一雙清眸--
一張不言不語、幽然與他對望的清韻容顏……
他心臟一陣揪沉。
一直到回家,沈天晴始終沒多說什麼,異常地沉默,他不曉得,她到底站在那裡多久,又看到了多少,她不說,他也不問。
連齊光彥都察覺到他們氣氛不對勁,頻頻關心探問。
從進屋之後,他就一直站在陽台抽煙,沈天晴洗完澡出來,在他身後站了好久,他都沒發現。
「你現在的心亂,是為了宛萱姊嗎?」
一不留神,燒到了底的煙屁股燙到手指,他回神,趕緊拈熄。
「心蘋姊的愛,你戰戰兢兢,不敢接受;而宛萱姊的愛,你接受了,卻還不起,她們都是你在乎的,你卻誰都傷害了。」
不敢迎視她過於清亮的明眸,他狼狽地移開,再燃起一根煙。「你才幾歲,懂什麼愛情?」
「我懂!你知道我懂!我不像你,不敢面對,只會逃避!」
他一震,用力吸了口煙,再沉沉吐出,像要將心亂如麻的思緒,也隨著廢氣一同釋出體外。
沈天晴凝視著繚繞煙霧中,朦朧的俊秀容顏,歎息輕問:「哥,你心裡愛的到底是誰?會不會把心藏得太深,連自己都看不清楚了?」
他愛的是誰?這是她第二次問他這個問題。
他愛誰,這點從來就無庸置疑,但是,他能說嗎?
如同上一回,他無法回應,只能沉鬱地吸著煙。
「哥,你不能這樣,想要誰,要表示清楚,否則,你愛的人隨著你隱晦不明的態度擺盪不安,得不到確切答案,你不愛的人又無法徹底死心,你這樣--會讓每一個愛你的人很痛苦,你知不知道?」她說著,聲音隱隱哽咽,背過身去,不願讓他看見她的脆弱。
「晴--」他黯然,伸出了手,卻沒有立場給予撫慰,凝視著她清寂的背影,遲遲無法給她一記擁抱。
「其實,那些愛你的人未必真的奢望得到什麼,她們要的,只是一個明確的答案而已,有這麼難嗎?」字字句句全是不可錯辨的怨懟,他不是不懂,只是--
睛,對不起。
他無聲地,在心中輕輕說著無法出口的虧欠。
深夜裡,門鈴響起,劉心蘋卸了妝,才剛躺上床,就被逼著離開溫暖的床鋪。
沒料到的是,門外站著的人--
「瀚宇?」她驚呼。幾個小時前才剛從錢櫃分開,實在料不到會在這個時候看到他。
「我可以進去坐坐嗎?」
「好啊!」伸手拉他,發現掌溫出奇的低,將他按坐在椅中,撫上他的臉,也是冰涼的。
「瀚宇,你沒事吧?」她彎身關切地俯視他。
他搖頭,抬眸看著這張沒有疑問的絕美容顏,她的眼中正盛滿不容錯辨的憂心與關懷--這樣一個高雅、聰明、內外兼具的女子,不論愛上任何人,她都可以很幸福,為什麼--偏偏要愛上他?
沈瀚宇眸光一黯,探手拉下她,出其不意地吻上紅唇。
她微楞,剎那的恍神,只感覺到他唇腔的溫度,柔軟的探觸,芳心泛著酸楚疼痛的幸福,幾乎想就此沉淪不醒--但,也只是瞬間而已!
她用力推開他,想也不想地揮了他一記巴掌。「沈瀚宇,你把我當成什麼!」
他直視著她,神色沒半分改變。「你還愛我嗎?」
又一記巴掌造訪他另一邊臉頰。「你混帳!」他憑什麼這麼問她?憑什麼?
「我懂了。」他點頭,站起身。「對不起,我不該來的。」
這是他個人的悲哀,不該拖任何人下水,他沒有權利要求她的無怨無悔,她也沒有義務永遠守候。
他就這樣走了?
劉心蘋瞪著他落寞寂寥的背影,一瞬間的心酸揪緊了芳心。「沈瀚宇,你站住!」
他停住,才剛回身,柔軟溫香迎面撲來,怨懟地捶打他。「你好過分!憑什麼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先是莫名其妙地吻了我,又不給一句交代地疏遠我,假裝一切都沒發生,我不怪你,因為感情的事勉強不來,看著你女朋友交了一個又一個,再一次又一次地分手,我只能靜靜守在你身後,陪著你在感情世界中浮沉……可是,你為什麼又要來招惹我?這樣戲弄我很好玩嗎?就因為我愛你,所以你就可以這樣對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嗎?我也有尊嚴啊!你還要糟蹋我的感情到什麼地步才罷休?我只是想安安靜靜地愛你,看到你幸福就夠了,從來都沒奢求過什麼,有這麼難嗎?為什麼要失魂落魄地跑來找我?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你明知道、明知道我看了會心疼,明知道我放不下你,明知道……我已經愛到連尊嚴都沒了……」
她放聲痛哭,每說一句就捶一下,他也沒反抗,由著她發洩,直到她捶累了,雙手不知幾時纏上他腰際,緊緊抱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沈瀚宇捧起她淚痕斑斑的面頰。「我從來就沒有想要傷害你。」帶著滿心歉疚,低頭吻住她。
她閉上眼,流著淚,心碎酸楚地回應他,因為她知道,這是她唯一能擁抱他的機會,她不想放開,她知道這樣很傻,但是就算只有一夜,只要能真真實實地擁抱他,以她的體溫去溫熱他空涼的心,她願意!
「心蘋--」他及時打住,神情複雜地凝視她。「如果我是你,會立刻放手。」
「我知道。」但是她不想。雙手將他抱得更緊,仰首主動接績未完的吻。
這一夜,她成功留下了他。
事後,她進浴室沖澡,圍了條浴巾出來時,他已經穿回衣服,沉默地在床頭抽煙。
她注視著煙霧瀰漫中的面容,他什麼都不說,就只是神情凝重地猛抽煙。她苦笑,不打算為難他,主動開口問:「要回去了嗎?」
他抬頭,瞪著她。
這句話不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在問他:就這樣了嗎?一如數年前,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不要這樣看我,你知道我沒有表面上的瀟灑,我也想任性地留住你,但是,我可以這樣做嗎?你允許我這樣做嗎?」
沈瀚宇靜默了下,熄掉煙蒂,認真地望住她。「心蘋,我很感謝你這樣對我,總是在我最寂寞無助時陪伴著我,看著我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你從未離開一步,我不否認,今晚會來找你,是在藉由另一種方式逃避某些事情,這一點你也很清楚,可是你還是留下了我,在我需要你的時候,用你的柔情擁抱我,給了我女人最珍貴的愛情與純真,就因為這樣,你的無私寬容才更令我汗顏--」
「你沒有義務向我解釋--」今晚的一切都是你情我願,他不需要有壓力,更不需要愧疚,儘管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但是我想。因為我知道,這世上最愛我、而我也該去愛的女人是誰,所以我想真實地面對你,也面對我自己。」他站起身,一步步堅定地走到她面前,指著胸口一字一句說道:「裡頭的這顆心破了一個洞,不論你給得再多,付出得再完整,都填不滿它,我是個殘缺的男人,所以不敢輕易拿這樣殘缺的自己去褻瀆你,你值得擁有更好的,而我,什麼都沒把握給你,也許執著到最後,你什麼都得不到,就算是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劉心蘋沒想到他會對她說這些,動容地直搖頭,眼淚甩出眼眶。「沒關係,沒關係--」
沈瀚宇捧住她的臉,拇指劃去上頭的淚痕。「不用我說,你也清楚,你對我而言意義是不同的,雖然那還不是愛情,但是我希望有一天它會變成愛情,你願意陪我等到那個時候,和我一起修好這顆心的缺口,再將你完完整整地放進來嗎?」
她咬著唇,說不出話來,只能點頭,再點頭,眼淚落得更急。
他沉沉歎息,收攏雙臂,將她密密圈抱住,已經分不清這樣的決定是對是錯,多怕這一回,會再誤了一個好女人……
每錯一次,便要多背負一分愧疚、一分罪責,心已千瘡百孔,他真的希望這一回能有所不同,他不想再錯下去了,那種一再尋覓卻總是落空的感覺,好苦,好折磨--

第三部秋纏
如果,我還能再多活一天,
我要勇敢告訴你--我愛你!
將我最後的、僅有的、二十四小時的美麗獻給你,
等待來生,化為秋蟬,為你吟唱一個夏季的纏綿。

三之一失衡
在前往英國受訓前的最後一個禮拜,沈瀚宇和沈天晴之間的關係,有意無意地疏離了。
他忙,她也忙,少有機會坐下來談心;共處時,也常陷入僵冷無言的局面,當她用若有所思的眼神,不發一語地審視他時,他會下意識規避。
記不得從幾時起,她再也沒去和他共睡一張床,或許是發現他身邊睡了另一個人,再也沒有她容身之地。
記不得從幾時起,她的笑容少了,或許是從那一晚,她問他--「你心裡愛的到底是誰?」隨著他的無言,她的笑容也沉寂了。
她不再喊他哥哥,從那一天發現劉心蘋站在他身邊,很甜、很幸福地喚他時,就不再喊了。
心蘋姊那一聲柔柔的「瀚宇」,也許融了他的心,卻炙痛了她的魂。
於是,她也試著讓那聲纏綿的音律由她口中喚出,換來的卻是他指關節輕敲上她額頭,嚴肅糾正:「我是你哥耶,沒大沒小!」
不一樣的,不論怎麼喊,都不可能一樣,別人傾盡溫柔的呼喚,能夠換來他輕憐蜜意的擁抱,而她,得到的只有訓斥。
不是她不想親近他,而是他將心層層封鎖,不容她靠近。
分離前的這一個禮拜,原本該好好珍惜,卻虛擲在無言的僵凝之中。臨行前,她請了半天假陪他到機場,在他上飛機之前,以只有他聽得見的音量,幽幽告訴他:「無論如何,我等你。」
他沒回頭,而她的淚,落在他不願眷憐的身後。
三個月後,他如期回來,心蘋姊說要在家裡準備幾道美食給他接風,用著讓她椎心的甜蜜口吻,問她瀚宇喜歡吃什麼……
她以為可以由他眼中讀出思念的痕跡,可是他回來了,第一個擁抱的人是心蘋姊,思念的痕跡留給了那個他懷抱中的女人。
她,什麼都沒有。
看著他們濃情蜜意,眼波流轉間交換無盡默契,她的心--好痛!痛得超乎她所能承受的預期,濃稠的苦滿得幾乎泛出喉嚨,她必須拿些什麼,將它壓回胸臆,於是那瓶為他準備的紅酒,有大半瓶入了她的腹。
她的思念,沒人可以說;她的溫柔,沒人可以收留;就連心痛,都沒有表達的餘地--送走了客人,沈瀚宇將醉得一場糊塗的天晴扶進房間休息,擰了條熱毛巾幫她擦臉。
「你一定要讓我操心嗎?不會喝還喝那麼多……」他歎氣,拂開她汗濕的髮。
她今晚的反常,恐怕連光彥和心蘋都察覺了。
光彥私底下還扯了扯他衣袖,悄聲問他:「你確定小晴是第一次喝酒嗎?」一不留神,大半瓶就讓她解決掉,大家全被她嚇壞了。
「據說是。」他面無表情地回答,抽掉杯子,不讓沈天晴再沾一口。
她瞪著他,滿臉的哀怨,他裝作沒看到。
分離了三個月,他該做的是和女朋友廝磨纏綿,傾訴別後相思,可是他卻送走了女友,留在這個喝得爛醉的丫頭身邊--
沈瀚宇,你在做什麼?
沈天晴,你又在做什麼?
他閉了下眼,矛盾的心已經給不了自己答案。
起身想換掉冷了的毛巾,她探手扯住,不讓他走。「宇--」
他僵住,無法移動。
她糾纏著,將臉埋在他肩頭。「我不要喊哥哥,你本來就不是我哥哥,為什麼要逼我接受兄妹身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好不甘心,如果我不是你妹妹,就有立場和她們公平競爭了對不對?」
「晴……」明白是一回事,親口聽她說出來又是另一回事,他震撼著,發不出聲音來。
「我不要當兄妹,我只想愛你,用一個女人對男人的心情,我明明比你交往過的任何一個女朋友都還愛你,從小就愛,好多年、好多年了……為什麼你看不見,寧願擁抱她們也不看我一眼……不,你其實看見了,你比誰都清楚,可是你不要我……你不要我……十五歲那年丟棄了我,二十三歲這一年,又一次丟棄了我……」
「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是愛情遺棄了他們……
溫熱的感覺湧上眼眶,跌落在她水光氤氳的眸中,交融了他與她的淚,跌出眼角,他抱緊了她,炙痛心扉地吻住她的唇。
無聲的淚一顆顆落著,在他們交纏的唇齒之間,鹹鹹澀澀、苦苦甜甜,交織成揪腸蝕心的酸楚……那是愛情的滋味,對他們而言極盡奢侈的愛情滋味……
凝視著她沉靜的睡顏一整夜,天亮前,他走出房門,同時,將那些酸楚的、深情的、甜蜜的一切,留在昨日的夜裡,那些說不出口的糾葛心事,再一次壓回深不見底的靈魂深處,永不開啟。
他去了齊光彥的住處一趟,大清早被吵醒的齊光彥一臉睏倦,搞不清楚狀況地看著門外的他。
「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對晴是認真的嗎?」
「嗄?」清晨六點整按他家的門鈴,就只為了問這個?他咬著牙,沒好氣地回答:「很認真!認真到就算你半夜三點來按門鈴,我也不敢掄拳揍未來的大舅子!」
「好,那就放手去追求吧,追得到,她就是你的了。」他表情空寂,聲音聽不出情緒起伏。
齊光彥又楞住了,僅餘的睡意全嚇跑光光。「你說真的還假的?」之前不是還誓死反對,只差沒和他翻臉嗎?
「再認真不過。」
「有附帶條件嗎?」突然對他太好,他會怕怕的耶!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給晴幸福,永遠永遠不要讓她傷心。」
「那有什麼問題,大舅子--」齊光彥眉開眼笑地喊了聲。
「不用叫得太早,等追到手再喊也不遲。」
「安啦、安啦!你等著看好了!」沈瀚宇肯點頭就已經成功一半了,還有什麼問題!
「還有,沒結婚前,你給我規矩點,不許對她亂來,否則你皮就繃緊一點,我的手術刀還沒解剖過活人!」冷冷地說完,他轉身離去。
喂,這種威脅很變態耶!
齊光彥還想上訴,一腔不滿憋在胸口。
清晨薄霧尚未散去,他獨自走向那片霧茫,絲絲涼意沁入肌膚,但是他並不覺得冷,因為靈魂早巳寒透。
他太高估自己,以為夠理智,把持得住,卻悲哀地發現,面對她,他完全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可以讓靈魂沉入罪惡的深淵,從此不見天日,但是她呢?她還那麼年輕,有好長一段美好的未來,怎能拖她下地獄,陪著他萬劫不復?
他早就該放手,讓給得起的人,去許諾她另一段充滿希望的人生,而他相信,齊光彥可以。
哥在躲她!
很快的,沈天晴就發現這一點。
他近乎刻意地將兩人獨處的時間縮減到最少,以往還可以偶爾一同吃個飯、逛逛街,現在不是多了劉心蘋,就是邀了齊光彥作客,有一回還將電影票扔給齊光彥,讓他陪她去看電影。
哥到底在做什麼?他想把她推給齊光彥,是這樣嗎?
他難道不曉得,除了他,她心裡再也容不下第二個男人了?他該知道,這樣做會有多傷她的心!
可是如果不是,為什麼最近她和他相處的時間少了,和齊光彥在一起的機會卻愈來愈多?這難道不是他刻意促成的?
他的做法,一次又一次傷透了她的心。
有一回,四個人約了一同出遊,他卻在用餐時,臨時說要看電影。
好,她也沒意見,可是他竟拒絕她同行。
「為什麼?」她用受傷的眼神瞪著他。
「小晴晴,你得體諒一下戀愛中的男人,你這樣寸步不離當個超強電力的飛利浦,會剝奪你哥的『福祉』!」齊光彥笑得很曖昧,
一副過來人的瞭解表情,把劉心蘋調侃得羞紅了臉。
「是這樣嗎?」她目不轉睛地直視沈瀚宇,非要他親口說出來。
沈瀚宇避開她的目光,乾笑道:「還是男人比較了男人,我們要去看十八禁電影。」
笑得那麼假,他到底在騙誰?
「我明白、我明白,你們放心去『自由發揮』吧,我和小晴會自己打發時間。」齊光彥正中下懷,笑得合不攏嘴,順手搭上沈天晴的肩。
這算什麼?她不是泥偶娃娃,任他們捏圓搓扁!
「我不要,你們要去就去,我會自己回家。」揮開肩上的手,她冷著臉起身,奔出餐廳。
「喂,小晴--」齊光彥一驚,趕忙追上去。
「這樣好嗎?」劉心蘋憂慮地問。這樣會不會造成小晴對她的不諒解?就算要撮合她和齊光彥也有更好的方式,沒必要引起她的誤解,認為他見色忘妹,完全不在乎她的感受。
可是,他好像就是存心這麼做……
她淡顰起眉,看了遠去的身影,再看看身邊無意識地握緊椅子扶手、強自壓抑的沈瀚宇。
其實,他才是最想追上去的人吧?

當發現追上來的人是齊光彥時,她的心冷了。
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追來又有什麼用?
這樣的狀況一再發生,齊光彥亦步亦趨,固執守候,而沈瀚宇和劉心蘋親密的形影時時出現眼前,不曾顧慮過她的感受,她再遲鈍也看得出他的決心,無所謂了,反正麻木的心,已經無法再更痛了。
直到這一天--
氣象報告說有颱風形成,大約傍晚登陸,沈瀚宇當天沒值班,早早便回家,預先做好防颱準備。
吃過飯後,兩人各自回房。這種情況已經維持有一段時日了,以前還會在飯後一起坐下來聊聊瑣事,現在同住一個屋簷下,卻是各自為政。
更晚時,風力轉強,幾株脆弱的樹枝被吹斷,掉在鐵窗上,稍稍嚇到了他。沒多久,連電都停了,四週一片漆黑,大概是強風不曉得破壞了哪裡的供電系統吧!
那是台電該煩惱的問題,反正他們有準備蠟燭和手電筒。
就寢前,他謹慎地再次巡視屋內一圈,確定門窗都有鎖好,正要回房,經過浴室時,裡頭傳來輕細的叫喚:「哥……」
他停住腳步。「什麼事?」
「那個……我在洗澡,裡頭太暗,我衣服不小心掉在地上,濕掉了……」她聲音困窘。「你可不可以……」
他幫她接口:「要拿衣服嗎?在哪裡?」
「衣櫃,在第一格。」
他點頭,到她房間打開衣櫥,順手挑了最上頭那件她常穿的家居服,看著旁邊整齊疊放的內衣褲,猶豫數秒才問:「貼身衣物要不要?」
「……不用了。」叫他做這種事,簡直羞愧欲死。
沈瀚宇拿好衣服,輕敲門板,背過身去,將衣服遞出。
浴室門打開一小縫,她不敢探頭看他,伸手靠感覺去摸索正確位置,一接一放間沒拿穩,衣服掉在地上,偏偏兩人大有默契,一個開門、一個轉身,同時彎身去撿--
畫面定格!
足足有五秒鐘,誰也無法有更進一步的反應,然後,他像失手殺了人般,倉皇狼狽地轉身逃開,回房將門緊緊關上,閉眼重重喘息。
儘管只是一眼,也足夠他將赤裸嬌軀一覽無遺,牢牢映入腦海!
從沒想過,那個他親手洗過澡、換過尿片,流著兩管鼻水跟在他身後的女孩也長大了,有了成熟女子該有的誘人體態,足以讓任何身心正常的男人發狂--
停!沈瀚宇,你在想什麼,這是意淫!你怎麼可以有這麼下流的思想!
他一手按住狂跳的胸口,皺著眉,深感自厭!
敲門聲在身後響起,他差點失聲尖叫地跳起來。
「什……什麼事?」像看見什麼洪水猛獸一樣,他遠遠退開,瞪著房門,聲音低沉慌亂得連他都不認識。
沈天晴主動旋開未上鎖的門。
「你……你……很晚了……那個……」他語無倫次,心頭慌得發麻,這一刻他絕對不適合與她獨處。
「你在緊張什麼?」相較之下,她沉著多了,定定審視著他。
「我--沒有啊!」
「沒有嗎?我是你從小看到大的,這麼熟悉的一個親人,就算無意間看到我的身體,了不起就是尷尬而已,只是妹妹的話,你根本不需要那麼大反應--」
「我說我沒有!」
沈天晴沒將他強烈的否認放在心上,繼續說道:「你是在騙我?還是連自己都騙了?如果真的不在意,就不會表現得如此失常。
你其實不如表面上說的那麼不在乎我,對不對?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坦白面對,已經存在的東西,不管你怎麼極力否認,它還是存在--」
「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瀚宇--」
「喊哥哥!我的名字不是你叫的!」
「不要再拿兄妹當借口了!我不是你妹妹,也不想再當你妹妹!」
「如果不當兄妹,我們之間就什都不是了,你要這樣嗎?這是你希望的嗎?」
「你--」他固執得讓她生氣!
被逼急了,她管不得其他,衝動地拉下他的頭,湊上嘴。
思緒,一片麻。
腦袋當了機,失去運作能力,他只能憑著本能,擁抱這個揪住他整顆心,讓他不能呼吸的女孩--溫軟唇腔帶給他最銷魂的甜蜜滋味,這些年來尋尋覓覓,找的也不過就是這種能夠讓他神魂震盪,不顧一切去沉淪的感覺,但是繞了一大圈,才悲哀地發現他仍在原點,依舊只有最初的那個女孩,才能給他最真實的悸動……
他收緊臂彎,失了自制地與她糾纏,雙手順著柔軟的曲線游移,貪渴得想感受更多,補足這些年的酸楚等待,指掌順著衣衫下襬深入,碰觸到柔軟渾圓,她沒有穿內衣……
他倏地清醒過來,用力推開她,呼吸濁重地喘著氣。
「這樣還叫什麼都沒有嗎?你會這樣吻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女人?」
「我會!」他真的會!他甚至可以麻木地和不愛的女人做愛!
「既然這樣,那你在顧忌什麼?反正我又不是第一個--」
「沈天晴!」他大喝,退開一步,不讓她再靠近。「你把自己當成什麼?一個好女孩,不該隨隨便便跳上男人的床!」
「為什麼心蘋姊可以,我卻不行?你不公平!」
「因為她是我的女朋友。」
「那你愛她嗎?」
他一怔,僵硬地別開臉。
「你並不愛她,對不對?那為什麼要和她上床、讓她當你的女朋友?」
「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讀好你的書,我的事用不著你操心。」
「那不只是你的事,也是我的!」她用力吼出來。
他楞住,無言以對。
「如果你真的不愛我,那一夜為什麼要流著眼淚,那麼傷心地吻我?那些女人你明明一個都不愛,可是你卻寧願和她們在一起,也不肯回頭看我,接受我真的有那麼困難嗎?」她哀怨地問他,眼淚順頰而落。
「就因為是你名義上的妹妹,所以就不能愛你嗎?這是多麼不公平!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們,如果可以,我真的想和她們交換,就算只能陪你一段也好,總好過現在,眼睜睜看著你和別的女人好,卻連傷心的立場都沒有,我才是那個愛得最悲哀的人....」
「夠了,晴,不要再說了!」他蹙眉,壓抑地低吼。
「你會心疼嗎?那些被你棄如敝屣的感情,你曾經在意過嗎?」指尖撫上他痛苦深蹙的眉宇,她淒楚地笑著,淚也落著。
沈瀚宇抓住臉上深情撫觸的小手,閉了閉眼,逼回眸中的水光,再睜開時,深處壓抑著掙扎,他退開一步,拉出距離。
「不要逼我!晴,我真的試過,但是……對不起,我沒有辦法……你只能是妹妹……」
「你騙我!」她絕對不相信他一點也不愛她!
「不管你信不信,這是事實。」不敢再看她傷心欲絕的面容,他拋下她,轉身離開,步伐踩得決絕!
習慣了他在深夜造訪,當看見門外一身濕透的他,劉心蘋沒有疑問地收容。
他熱烈地擁抱她、糾纏、熱吻,用著幾乎焚盡一生熱情的方式,瘋狂地與她纏綿,來勢洶洶的情慾,幾乎令她無力招架。
屋外狂風驟雨漸歇,而屋內狂濤駭浪的激情也逐漸止息,劉心蘋起身,披上睡袍下床找醫藥箱,坐在床邊幫他上藥。
剛剛開門,看到額頭流著血,淋雨淋得渾身濕透的他,簡直嚇壞了。
「怎麼弄的?」她一邊問,撕下透氣膠帶固定紗布。
「來的時候,不小心被掉下來的樹枝刮傷。」
處理好傷口,她關注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不然他不會在颱風夜來找她,她感受得到他一身絕望無助的氣息。
他抱著她,在她體內縱情時,眼淚沒有停過。
「沒有。」他轉過身,蒙頭想睡。
「不要瞞我!」她不容他逃避,伸手扳過他,正好望見兩顆眼淚由他眼角滑落。「瀚宇,你這樣讓我很擔心。」
「我只是……想麻痺而已。」用感官的極致去麻痺心靈的絕望,他知道他很爛,但是那都無所謂了,只要能夠忘卻痛苦,不去想起那張淚眼淒傷的清顏,他不在乎自己有多爛!
「是因為小晴嗎?」她語出驚人,換來他驚愕的瞪視。
「不必那麼驚訝,我早就看出不對勁了,你們之間的感情互動太不尋常,不是一般兄妹該有的。」
「……」他輕笑,用沒有靈魂的空洞神情。「你要我說什麼?承認自己很變態嗎?」
她搖頭,輕聲道:「從認識你的時候開始,你身邊從來就不缺女人,很多朋友都說你不好,奉勸我別對你認真。但我總是固執地認為,你不是那種玩弄女人感情和身體的人,雖然你的戀情開始得快,結束得也快,一段接一段,從沒見你失意過,可是--我還是不相信,如此溫柔的男人,會壞到哪裡去,那,到底是為什麼?你不愛她們,卻和她們交往的動機在哪裡?我一次次地觀察,一直到後來,總算明白,她們都有個共通點,在某些地方像極一個人,也許是眼睛,也許是鼻子、嘴巴、眉毛、神韻,甚至是微笑時兩頰淺淺的酒窩,你只是在用這種方式,去拼湊記憶中深深想念的女孩的模樣,寄托內心深處無法宣洩的情感。偏偏你又矛盾地知道,無論再像,她們都不是她,也無法取代她,於是,你一次又一次犯著相同的錯,也一次次地失望,飄泊的感情無法停靠。其實,你從來就不是他們所以為的濫情,相反的,你就是因為用情太深,才會把自己陷在絕望的感情漩渦中,回不了頭。」
「我嫉妒那個幸運女孩,也很氣她為什麼不好好把握你,讓你傷透了心,不得不在別的女人身上療傷止痛。直到看見小晴,再慢慢去拼湊那些你交往過的女孩的模樣,我什麼都明白了,就算是我都不例外,你曾經說過,我有一雙很美、很有靈氣的眼睛,所以你總是會不經意地撫著我的眉失神。也許連你都沒發現,只有在那時,我才能在你身上找到一絲愛戀的痕跡,卻不是針對我,而是在透過我,去看那個你深深愛戀,卻一輩子都無法碰觸的女孩。我不嫉妒她了,甚至同情她,雖然她擁有你的心,但是她和你的距離,比我更遙遠--」
「夠了!」他憤怒地打斷。從沒有一個人,將他剖析得如此透徹,甚至連那些他不敢面對的隱晦心事,都被赤裸裸地揭露開來,無所遁形……
與其說憤怒,倒不如說是恐懼,恐懼透過她雪亮的眼,讓他更加看清自己....
「我說這些,不是要揭你瘡疤,只是想告訴你,我懂你的無助,所以不論何時,我都會在你身邊,讓你有支撐下去的力量。」她的溫柔如流水,輕輕撫過他的臉龐,流進心底,包容他無法見容於世人的黑暗靈魂。
一陣水霧浮上眼眶,他悸痛地抱住她,顫抖地哽咽道:「為什麼不是你……」
為什麼……為什麼他愛的人不是她?
劉心蘋張開雙臂,收容他的軟弱,他像個孩子似的,埋在她柔馥胸懷中無助地落淚--

三之二剪愛
「我們結婚吧!」那一夜,在她懷中流乾了淚,他語出驚人地說了這句話。
當時,她又驚又喜,質疑他的清醒度有多少。「你--確定?」
「我確定。」他異常堅決地點頭。
然後,她用力地抱緊他,換她在他懷中落淚。
她知道就這樣答應他很不理智,也很清楚他只是在利用她,來牽制即將失衡脫軌的感情,但她還是願意嫁給他,以一生為賭注。
因為她明白,他已經走投無路了,半身懸在崖邊,他向她伸出了手,她沒有理由不去緊握,眼睜睜看他摔得粉身碎骨,就算--最後她會陪他跌落崖底。
愛情,本來就沒有道理,他因為愛,所以娶她,而她也是因為愛他,同時也成全他愛另一個女孩的心,所以嫁他。
沈天晴得知喜訊時,反應竟然出乎意料地平靜,平靜到近乎面無表情。
「你--沒什麼要說嗎?」就因為接受得太淡然,沈瀚宇反而不安。
「你要我說什麼?恭喜嗎?好啊,你想聽,我就說。恭喜你,親愛的『哥哥』!」溫溫的、沈靜的笑顏,看在他眼裡,只覺心慌……
近乎刻意的,他三番兩次讓劉心蘋在他房裡過夜。
直到某天晚上,她突然來敲他的房門,問了他一句:「你是認真的嗎?確定要娶她?」
他視線定在某一處,不敢看她。「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好。」她點了一下頭,抬手緩慢的一顆顆解開衣扣,沈瀚宇被她的舉動嚇到,整個人彈跳開來,撞倒身後的台燈,雜物掉了一地。
「沈天晴,你在幹什麼?!」
「我已經沒有更多的要求了,至少這一夜,把我當一個普通的女人就好,反正你可以和不愛的女人上床,不是嗎?」
「沈天晴!你把我看成什麼?要是連自己的妹妹都能亂搞,我還是人嗎?」
「我不是你妹妹,你要我說幾遍?我不要當你的妹妹,你可以不愛我,但是我痛恨你拿兄妹當借口!」
「你是!在我心中,你永遠是我妹妹,不管你承不承認!」他重重喘了口氣。「把衣服給我穿好,立刻離開我的房間!」
「原來,我就連主動送上門,你都不屑一顧。」她輕輕笑著,笑得悲哀,穿回衣服,失神地離開。
沈瀚宇彷彿搾乾了全身的力氣,虛脫地跌坐在地上,矛盾地抱著頭。
他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還斬不斷他們之間的糾纏嗎?是不是真的要他遠遠逃開,不再見她,才能徹底了斷?
在那之後,她有如變了個人,單純的生活突然多彩多姿起來,她不再推拒齊光彥的邀約,同時也不推拒其他男同學的邀約,他們對她有好感,她就大方接受,這些人的存在,讓她感覺到自己還是有人關心、有人在乎的。
短短半個月,已經讓沈瀚宇撞見好幾次男孩子送她回家,在門口吻別的畫面,而且都不是同一個人!
一開始還看得到齊光彥的人,到後來完全消聲匿跡,而她的交友關係卻更精彩絕倫,最後還讓他看見那個送她回來的男孩子將手伸進她上衣裡頭....
他差點衝出去殺人!
這一天,他們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衝突,他甚至口不擇言地說:「沈天晴,你一定要把自己弄得那麼賤嗎?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行為像極了妓女!」
「你憑什麼說我?你自己也乾淨不到哪裡去!為什麼你能玩,我就不能?就因為我是女人嗎?」
啪!
一記巴掌,是他給她的回報。
他希望打醒她,所以下手重得完全沒有留情。
她哭了,撫著熱辣辣痛著的頰,悲哀地告訴他:「這一巴掌,竟然就是你對我感情的回報……沈瀚宇,我會牢牢記住的!枉費我們認識了一輩子,你太不瞭解我了,你以為,我真的會在乎什麼女人的貞操嗎?貞操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要把它留給最重要的男人,如果這個男人不屑一顧,那我還拘泥什麼?既然你愛不了我,我只是想在別的男人身上尋找一點愛情的感覺,你沒有權利阻止!」
她的話狠狠打擊了他,楞楞看著她衝出家門,他甚至沒有力氣去追。
從小,大人們都說她叛逆,但她總是不在乎別人的觀感,是非分明,只求人不負我,我不負人。就像國小時,導師冤枉了她,她就和同學賭導師的內褲顏色,讓她春光大洩。
就連對自身的貞操,也只是因為她在乎的人在乎,所以她在乎。
她自有一套獨特的思考邏輯,誰都改變不了她,有時,他會覺得是他一手造就了這個愛恨分明的她。
而現在,也是他親手毀了她的愛情、她對人生的熱忱,她的每一句話,重重敲進心上,烙印腦海。
他所造成的傷害,是無力去彌補了,但是齊光彥呢?這傢伙在搞什麼鬼?他不是滿口說著有多愛晴嗎?為什麼放任她沉淪,卻袖手旁觀?
想到這裡,他隨後追了出去。

「幹麼?」齊光彥沒什麼好臉色地讓他進屋,連水也沒倒一杯。
「晴有沒有來你這裡?」
「怪了,她是你妹妹,又不是我的,怎麼討人討到我這裡來了?」齊光彥答得更諷刺。
「我和她發生一些不愉快……」說到這裡,沈瀚宇停下來看他。「你和晴到底怎麼回事,她最近的行為你都不管嗎?」
「怎麼管?」他挑眉,神情竟有些嘲弄。「我充其量也不過是她的眾多男友『之一』而已。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沒結婚前,大家都有交友的權利啊,就多交幾個,比較看看嘛,你不也是這樣?」
沈瀚宇臉色一沉,再遲鈍也感受得到他的敵意。「小齊,我在和你談晴的事,你不要字字句句都針對我。」
「有嗎?」他笑哼。「你真是雙重標準。自己玩過的女人不計其數,就沒想過會有報應,哪天自己的妹妹也會被人玩弄嗎?」
砰!茶几被撞倒,齊光彥跌坐在地板上,一管鼻血湧出,沈瀚宇緊握的拳頭還停在半空中,怒瞪著他。「這種話都說得出口,你要我怎麼相信你愛她、你會珍惜她!」
齊光彥滿不在乎地站起身,隨手揮去臉上的血漬。「換句話說,你比我愛她、珍惜她是嗎?那你去啊!為什麼要裝模作樣地把她讓給我,讓我當個出盡洋相的小丑?沈瀚宇,你虛偽得讓我想吐!」
沈瀚宇臉色一變,怒斥:「你鬼扯什麼!晴是我妹妹!」
「妹妹?有哪對兄妹會像你們這麼變態,動不動就抱在一起睡,哥哥結婚妹妹失魂落魄,就連我吻著她,和她做愛時,她都流著眼淚,嘴裡直喊你的名字!」
砰!沈瀚宇又一記拳頭揮了出去。「你要怎麼說我都可以,反正我早就是一灘爛泥了,但是我不許你污蔑她!」
「說說都不行?要真這麼在乎,為什麼不抓牢她,要讓她在別的男人身上尋求慰藉!」齊光彥脾氣也上來了,忍無可忍地還他左頰一記重擊。
沈瀚宇顛晃了下,咬牙忍住痛楚,與他扭打成一團。「我警告過你,不許對她亂來的,如果你真的愛她,為什麼不能耐心等她、包容她--」
「因為我還有尊嚴,不管我再愛她,都不容許一個女人這樣糟蹋我的感情!我和她根本什麼都沒有,你以為一個女人在我床上,心碎地喊著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時,我還做得出什麼事嗎?事實上,毀掉她的人是你,不是我!」用力吼出最後一句話,一記猛拳往他腹部重擊而去。
沈瀚宇踉蹌地跌坐地面,喘息著恍惚失神,再也說不出話來。
是他,毀掉她?!
齊光彥看他這樣,簡直火到最高點。「我都說成這樣了,你還不跟我說實話!沈瀚宇,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朋友!」
「你要我--說什麼?」他,早就無話可說了。
「說什麼?說你和小晴根本沒有實質的血緣關係!她什麼都跟我說了,如果你再死咬著身份當借口,愚蠢地放棄她,我會狠狠揍死你!」
他仰起頭,輕輕地重複:「她是我妹妹。」
「你、再、說、一、遍!」齊光彥磨著牙,準備殺人!
「她是我妹妹。」他逐字不漏,語調死寂地重複。
「沈、瀚、宇!」一把揪起他,舉頭正欲落下--
「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這一次,多說了幾個字。
拳頭定格在半空,齊光彥見鬼地瞪著他。「你、你說什麼?」
「晴是被我家收養的,這點,我和她都知道,她唯一不知道的是,為什麼我爸要收養她?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在那時,一個家境不算寬裕的家庭,生我一個孩子已經很勉強了,有什麼理由多收養一個小孩來增加負擔?」
齊光彥傻傻地鬆了手。「你是說--」
沈瀚宇退開幾步,跌坐在沙發上,將臉埋進掌中。「你以為我沒試過嗎?我比誰都愛她,如果可以,我為什麼要放手?你不是我,不會明白我從小看著她長大,一點一滴堆疊下來的感情有多深重,你知道她十五歲那年的生日,我想送她什麼嗎?是一輩子的愛和幸福!
可是就在我告訴父親這個決定的時候,一記巴掌還有殘忍的真相,卻是我唯一得到的!
晴從來就不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她的父親和我是同一個!不只是我,連我媽都被蒙在鼓裡。你能想像這件事一旦爆發開來,對我家的衝擊有多大嗎?媽媽是傳統的婦女,一輩子只知道為丈夫、兒女奉獻,在她付出了大半青春之後,才發現她換來的是一個對家庭不忠的丈夫,而這個對不起她的丈夫,還將背叛的鐵證放在她面前,日日看著、還疼惜著!
她的無怨無悔瞬間成了最大的諷刺!沒有人有辦法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所以我走了,媽媽也崩潰了。」
「現在,你還要我說什麼?承認我確實病態,愛上自己的親妹妹嗎?是,我愛她!比你、比任何人都愛,隨你說我骯髒也好、齷齪也好,這個亂倫的罪責,我已經承受八年多了,不差這一回!」
齊光彥啞口無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小晴……不知道吧?」
他搖頭,疲憊地閉上眼。「不要說,一輩子都不要說,這個罪我來扛就好,亂倫的罪愆很難捱,反正我的人生已經毀了,我不想再毀掉她。」
原來……他所有無情的舉動,只是因為情太深,想保住他最愛的女人。
「可是……這樣她會恨死你。」
他苦笑。「無所謂,就讓她恨。我只拜託你代替我好好守護她,把所有我不能給她的,完完整整地讓她擁有,總有一天,她會知道你才是她最好的選擇。」
儘管,永遠都不能以一個男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愛她、擁有她,但是只要看到她燦爛無憂的笑顏,那便足夠。
他甘心將她交到另一個男人的手上,延續疼她、愛她的任務,看著她幸福、看著她繼續歡笑,到死也不讓她知曉,他對她付出了什麼樣的感情……
這輩子,他只會是她的兄長,在她無肋時,只要回過頭,他會一直在她身後,當她永遠的依靠:永遠的娘家、永遠的……哥哥。
他,只是哥哥。
只是……哥哥...
咚!盆栽被撞倒在地面的聲響引起他們的注意,仰起尚未來得及掩飾淚水的臉望去,他和齊光彥同時倒吸了口氣,誰都反應不過來。
小晴……幾時站在門口的?又聽到了多少?
該死!他們該先把門關好,而不是只顧著幹架!
她臉色死白,一轉身,向外狂奔。
身後,兩個男人全楞得回不過神。
「快去追啊!她一向只聽你的話,都這時候了,你還在死守什麼顧忌?萬一她想不開怎麼辦!」齊光彥伸手推他,他猛然驚駭,拔腿追了出去。
晴會想不開嗎?
會,絕對有可能!當一個人用盡一生心力所構築的美夢被摧毀時,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尤其是烈性如她!

這是夢!這絕對是一場可怕的夢,誰來告訴她,是他搞錯了?還是她聽錯了?這怎麼可能……
她和沈瀚宇是兄妹?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居然是她的親哥哥!這是什麼惡劣的玩笑?!
她縮在枝椏間,緊緊環抱住顫抖的身體,她覺得……好冷,一股無法克制的惡寒由體內泛開,寒透四肢百骸,她甚至……投懷送抱,一心想把自己給他……
原來,她滿心期待的美好愛情,只是不堪一擊的泡沫,她渾然不覺地遊走在禁忌邊緣,一失足就會萬劫不復,他用僅餘的理智在支撐著她的平衡,她卻沒領過情,甚至.…無知地怨恨著他!
她寧願什麼都沒聽到,寧願繼續無知下去,好過面對殘酷現實的打擊....
現在才知道,能夠無知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他嘗過這樣的煎熬,所以不要她也步上他的後塵,他用這樣的心情在保護她,可是她卻什麼都不知道,她只是一直在用自己的無知為難他、傷害他……
「晴,你下來!」找遍了這附近所有能爬的樹,在發現蜷縮在濃密枝啞間的身軀時,他重重地鬆了一口氣。
他完全沒有任何的把握,只是憑著直覺,想起她從小到大的習性,只要遇到難過的事,就會找棵樹把自己藏起來……
聽到他的聲音,她差點摔下樹去。
「你抓牢點!」沈瀚宇驚吼,心臟差點被她嚇出胸口。
「你……你走開……我不要看到你……」她狼狽地背過身,把自己藏在枝葉間,不讓他瞧見。
她沒有臉見他!
「我知道你怨恨我的隱瞞,不管怎樣,你先下來再說。」
「我不要,你走開--」她有什麼資格怨恨他?是她的存在,造成他的家庭破碎,她終於領悟媽媽說那些話的意思。
是她執意愛他,逼走了他;也因為違反倫常的感情,爸爸大受打擊,一病,就再也沒好過;還有媽媽的詛咒和怨恨……
她說,她毀了她的家庭,她會不得好死……
現在才知道,她的罪孽好重,那些苦都是她該受的,她從來就沒有資格大喊無辜……
如果沒有她,他本來可以有很美好的人生,這些都是她的錯,是她毀了他的人生,該怨恨的人是他!
「好,你不下來是不是?我上去!」沈瀚宇言出必行,挽起袖子往上爬。
「不要!」她驚喊,阻止不了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眼看著兩人的距離逐漸縮短,她沒勇氣面對他,心慌意亂地往後縮,一不留神,栽下樹去,沈瀚宇連考慮都沒有,第一時間伸手拉她,卻沒來得及穩住自己,與她一同跌了下去。
下意識裡,他緊抱住她,用身體保護她,落地的剎那,撞擊的痛楚幾乎令他痛昏過去。
「晴,你有沒有怎樣?」他咬牙問道。
她害怕地睜開眼,看見他手臂上大片擦傷、瘀腫,有一道傷口還流著血……
眼淚再也止不住,一顆顆滾落下來。「你為什麼不先保護好自己?我每次都只會拖累你,從小就是這樣……」
小時候害他摔斷腿,長大了還是讓他受傷,連人生都被她拖累了,甚至連親生父母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她把他害得好慘,這樣的她,哪裡值得他再去拚死維護?
「如果保護不了你,我不需要把自己保護得太好。」凝視著她的淚眼,他輕聲說道。
所以,如果今天她跌下的是萬丈深淵,他也會毫不遲疑地陪她墜落?!
她咬著唇,泣不成聲。
沈瀚宇無言地將她收攏入懷,他靜靜擁抱,而她靜靜流淚,誰都沒起身,月色殘光照在他們交疊的身影上,流洩淡淡酸楚的溫存--
「我讓你很難過嗎?」不論是他隱瞞的真相,還是他與心蘋結婚的決定。
她埋在他胸前,只是專注流淚。她不須回答,因為答案誰都清楚。
「我希望你明白,你對我來說,比我自己更重要,所以我不惜一切都要保住你,不管我做了什麼,目的都只有這一個,你懂嗎?」他不再隱瞞,敞開心事讓她看見。
她點頭,再點頭,發不出聲音。
「如果,我不結婚,你是不是就會好過一點?」他撫著她的發,輕問。
她愕然仰首。
「如果這是你希望的,我可以一輩子不結婚。」只要她不受傷害。
「不可以!心蘋姊是個好女人,你不要放棄她!」她已經連累他半輩子了,她不要他連最後可以掌握幸福的機會都錯過。
「可是你--」
「你不結婚,並不能改變什麼--我們是兄妹!不是嗎?這是你一直告訴我的一句話,現在我懂了,我懂你在說這句話時的無奈和悲傷,也諒解你的選擇,這樣做對大家都好,所以你去,我不會怪你。」
「晴……」看著她強忍眼眶的淚,佯裝出笑臉,他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我沒有關係,真的。只要你結婚,我就會死心,這不是你當初這麼做的目的嗎?那就不要改變它。你一向都很理智的,怎麼現在反而猶豫起來了?」
是啊,他一向都很理智,因為還得保護她,不得不清醒,現在反而由她扮演起這個角色,他比誰都清楚,這角色有多苦、多難……
「好,我聽你的,但是晴,有些話,你要好好記在心裡,無論何時,都不許忘。」
「什麼話?」
他稍稍鬆手,讓她枕著他的肩,同看星空。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教你看天文,你曾說過,我就跟我的名字一樣,像是片浩瀚宇宙,而你只是宇宙之下小小的一方晴天,有時你覺得和我比起來,你好渺小,這輩子都只能活在我的羽翼下,永遠離不開。其實,你有沒有想過,浩瀚宇宙再大,也只有地球能讓生物存活,至少目前人類智慧探索到的是如此,我所有的生命力都留在這片晴空當中,你是我所有的寄托,又怎麼會是渺小的?不管我在哪顆星球停留,都是荒蕪的,所以你得為了我,好好護住這最後的生命力,好嗎?」
她,是他生存的動力和希望!
懂了他的意思,她含淚而笑。「我答應你。」

三之三別離
他和劉心蘋的婚禮仍是如期舉行,在一座小教堂當中,只有雙方少數親友觀禮,正式成為夫妻。
劉心蘋出身望族,家裡希望能夠為她舉辦盛大熱鬧的婚禮,但沉瀚宇推說工作忙,捨掉繁文縟節,一切從簡,而劉心蘋一切全依他,讓父母對她頗有怨言,但是她不在乎,排場不重要,重要的是,嫁的人是誰。
齊光彥與沈天晴成了婚禮上的伴郎與伴娘。
看著他為心蘋姊戴上戒指,這一回,她沒落淚。
因為,她要笑著看他迎接幸福。
因為,她要一個人好好走下去,替他護住最後的一片晴空。
她,會像她的名字一樣,活出朗朗天晴。
誰都沒留意到,俯下頭親吻新娘的新郎,目光是停留在伴娘身上,淚水無聲墜跌,只有她,清清楚楚看見了。
他的心,她懂,不管外在形式、相聚還是分離,那都不重要了,因為他們的心靈從來不曾分開過,世俗不容他們相愛,所以他們以靈魂相依。
花了好多時間,她終於懂了這一點,所以今天她可以笑著祝福。
她要他過得好,她最親愛、最親愛的哥哥。
入夜了,今晚是哥哥的新婚夜,他的同事以及大學摯友吵著要鬧洞房,有人提議買十幾二十個小鬧鐘,設定成不同的時間藏在房裡不同的角落,每隔半個小時響一次,讓新人疲於奔命,虛度春宵。聽說這惡毒手法是由網路上學來的,她沒有跟著起哄,趁他們沒留意時,悄悄找出每一個鬧鐘。
現在的他,應該正擁著新婚妻子,度過最寧靜溫存的新婚夜吧?
她相信,心蘋姊會以她的溫柔,撫慰他疲憊滄桑的身心……
只是……好孤單,在這樣的夜裡,特別覺得無助,好像又回到十五歲那一年,逼尋不著他時的心慌……
這樣的感覺很不該,她明知道她從來都沒有被拋棄,他的無奈和她一樣深,她怎麼可以埋怨?怎麼可以想流淚?忍了一天的心酸,全在這時破柙而出……
「宇……」因為知道他不會聽到,她放任自己,一遍又一遍,讓那纏綿的音律繞在舌尖,重溫愛他的心酸與甜蜜。
「這次,是你要下來,還是我上去?」樹底下,傳來低沉瘖啞的嗓音。
她驚愕望去,不敢相信他會出現在這裡。
「你來做什麼?」他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飯店裡過他的新婚夜,明天按計劃去度蜜月嗎?
「你這樣喊我,我能不來嗎?」
「你回去!去陪心蘋姊,我不需要你--」她心慌地趕他,怕再多猶豫一秒,她會任性地留下他,不讓他走。
「你說謊。」他不為所動,定定望住她。不需要他,不會用讓人心碎的聲音,一聲聲地喊著他。
「你不下來,我上去。」
「哥,你不要--」來不及了,他已經付諸行動!
她不敢移動,也不敢再出聲干擾他,怕他分神。比唸書她或許沒他拿手,但是比爬樹,他絕對不比她俐落,這輩子他就為她爬過兩次樹,也跌了兩次。
好不容易看到他安全到達,她鬆了口氣,撲上前用力抱住他。「我發誓,我真的再也不爬樹了!」她好怕他又跌下去,她再也不要讓他爬樹來找她了!
他淺歎,柔柔撫著她的長髮。「你知道,我一定會來找你的,不管你躲在哪裡。從小到大,不都是這樣嗎?」
是啊,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不管躲到哪個角落,只有他能夠找到她,把在外頭野了一天的她拎回家吃飯。
一回到他的懷抱,就再也離不開,埋在他胸前,鼻頭酸酸的,雙手戀戀不捨,放不開。她悶聲道:「你應該去陪心蘋姊,我們這樣--對她好不公平。」
「我沒有辦法,我想見你。」一整晚,他滿腦都是她離去時,那雙空寂落寞的眼神,他也知道不該,但是他壓抑不住飛奔向她的衝動。
她吸吸鼻子,忍住心酸。「那心蘋姊怎麼辦?她已經是你的妻子了,你不能--」
「我知道!所以今晚是我最後一次放縱自己,過了今晚,就真的只是兄妹了,所有的感覺都要牢牢地收起,我當我的好丈夫,你追尋你全新的美好人生,淡淡的手足之情是唯一能留下的……你還忍心在這個時候趕我走嗎?」
「不想!」她悶悶地送出話,小臉依戀地廝磨著他的胸膛。
她懂他的意思,今晚,面對最真實的自己,沒有道德的牽制、身份的考量,將違背倫常的罪愆遠遠拋在身後,這一刻,他們只是單單純純的男人與女人,以心相依。
算她自私好了,心蘋姊還有一輩子的時間擁抱他,而她,卻只剩今晚了。
「會不會冷?」
她搖頭。「不會。」有他在身邊,她永遠不會冷。
他背靠著樹幹,將她密密摟在懷裡,她的雙手圈在他腰際,傾聽著他的心跳,貼靠著、倚偎著,就像是對纏綿了一生一世的愛侶。
「那你會不會不舒服?」她是靠在他身上,被他呵護著,但是他就不一樣了,坐在樹上、靠著枝幹的滋味不會美妙到哪裡去。
「不會。」他同樣回答。和她在一起,哪裡都是天堂。
「晴,有樣東西給你。」
「什麼?」頸膚一陣冰涼,她低下頭,一條銀煉繫上頸間,是兩顆鏤空重疊的心形墜飾,小巧精緻,在月光下閃動著幽淺流光。
「同心煉。本來打算在你十五歲生日那年送給你的,並不值多少錢,明知道再也沒機會送出去,卻還是捨不得丟棄它,一直保留到今天。現在,我把它交給你,就當是紀念。」
同心煉、同心煉,永結同心。
他對她從來就不是表面上的無情,他愛她的歲月比她想像得更早、更久。
她偎著他,胸臆間熨貼著同心煉,以及他與她,互動的心。
「好可惜,這棵不是楊桃樹,我現在好想吃楊桃。」她喃喃低語,多想再次重溫那年無憂純淨的情懷--
「我們現在去買。」他坐直身,當下就要拉她下去。
「不要啦!」她趕緊拉住他。「我隨口說說的,現在又不是楊桃的產季,而且又那麼晚了,時機不對。」
沈瀚宇沉默了。
小小一顆楊桃,讓他領略了愛情的滋味,可是也一如她所說,他們愛錯了時機。
身份不對、方法不對、地點不對,相愛時機,也不對。
所以,他們永遠只能嘗到,酸酸澀澀、難以入喉的楊桃滋味。
她握住胸前的銀煉。「哥,你會過得很幸福吧?」
他回眸,無法答覆她。
「心蘋姊很愛你,我相信有她在身邊,你一定可以過得很好。過去那一段,錯都錯了,我們都把它忘掉,各自重新開始,好不好?」
「……你忘得掉嗎?」
「嗯!一定可以的。」深怕說服不了他,她用力地點頭,再點頭。
「夠了!」他捧住她的臉,對上她淚光閃動的眸子。
「答應我,哥,你一定要過得很快樂、很幸福,連同我的分,一起幸福下去,這樣,我才能死心……」
「連同你的分?那你呢?」
「我也會找到我的幸福,你不要擔心我。」她強忍酸楚,說著違心之論。
「是光彥嗎?」
「或許。你不能否認,他對我真的很用心,除了你,就只有他對我最好了。」
「你會像愛我那樣,把所有對我的感情……都給他嗎?」
「我會!你也要這樣做才可以,心蘋姊值得。」
他閉了下眼,強自壓抑地點頭。他沒有資格抗議什麼,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宇……」她心疼著,輕撫他沉痛的面容,他不去思考,將她緊攬入懷,絕望地吻住她。
這是最後一次,他放縱自己的感情,在彼此交融的淚水中擁吻,同時嘗到他與她鹹鹹的淚、炙熱的唇。往後,在沒有她的人生裡,他永遠會記住這一晚,有個女孩,與他交換這輩子最刻骨銘心的吻。
無法告訴她的是,不管這一生他會有多少女人,心中最深的摯愛是她,同時,卻也是他這輩子永遠不能擁有的人。
他放手,不是怕毀了自己的人生,而是想保有她的人生,她還有無限可能,有太多男人等著愛她,她會找到更好、更適合她的,而他會永遠將她放在心中,永不忘懷這一生,他曾如此深愛過一個女孩。
這樣就夠了,他並不遺憾,至少這一刻,她還愛他。

她不知道新婚夜失蹤,一夜不回的他,後來是怎麼向心蘋姊解釋的,也或者什麼解釋都沒有,不管他做了什麼,心蘋姊只是一貫的體諒。
但,她是看在眼裡的,她是他們之間的一個阻礙,儘管心蘋姊什麼都沒說,默默包容。她比誰都清楚,只要她還在的一天,他們就永遠沒有辦法過正常的夫妻生活。
於是,在下一個學期開始時,她告訴沈瀚宇,她要去學校住宿。
「家裡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搬去學校宿舍?住在外面多不方便。」
「我在家裡,你更不方便吧?」她眨眨眼,若有所指地輕笑。「家裡隔音效果實在不太好,我搬出去以後,就不用再讓大嫂『消音』了。」
沈瀚宇不為所動,眉頭皺起。「不要跟我嘻皮笑臉,我不是不瞭解你。」笑得那麼假,她是在騙誰?
她放棄撐得牽強的笑容,歎了口氣。「不然你要我怎樣?待在這裡,對我真的就此較好嗎?答案你很清楚!既然早晚都要放手讓我走,你現在還在拘泥什麼?」
「我……」他被問住了,答不上話來。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的話。」她補上一句。
「一定得這樣嗎?」能割捨的,已經什麼都割捨了,他只是想看著她,知道她過得好不好而已,連這樣都不行嗎?
「如果你真的為我好,就讓我去,好不好?」見他愁鬱不語,她又道:「而且我又不是走了就不回來,寒暑假我還是會回來住啊,到時可能又要委屈你禁慾了,我要求良好的睡眠品質。」
她都說成這樣了,他再不願,也只能放手。
事情成了定局,但是交換條件是要她辭去原來的打工職務。現在的他收入穩定,經濟狀況許可,沒必要讓她這麼辛苦。
就這樣,她搬去學校宿舍,開始她單純的學生生涯,和同學上圖書館找資料,聊聊校園八卦,偶爾也看得到她和齊光彥牽著手一同出現,等到假日空閒時,回家陪兄嫂吃頓飯,知道他們過得好,才能真正放心。
大三下學期,期中考剛考完,一時興起,回家繞繞,放鬆緊繃的心情。
「嫂,你在煮什麼?大老遠就聞到香味了。」一進門,她將鑰匙擱在茶几上,丟開背包往廚房鑽。
「小晴,吃過飯沒?」劉心蘋一邊洗菜,微笑著向她打招呼。
「開玩笑,都要回家了,當然是打算空著肚子來吃垮哥。」
劉心蘋輕笑。「吃不垮的,你哥還求之不得呢!」
「我知道啊!」她挽起袖子。「你在煮什麼?我來幫忙。」
她停下準備切菜的手,關心地問:「大嫂,你和哥--還好嗎?」
劉心蘋扯了扯唇角。「還好啊!你有空也多回來走走,瀚宇很掛念你。」
「可是我覺得你怪怪的……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你不要瞞我。」總覺得今天大嫂心事重重的……
劉心蘋頓了頓,關掉水龍頭。「學術研究的事,你哥有告訴你嗎?」
她一楞,搖頭。「什麼學術研究?」
「國外有個醫學機構在邀約,原本的人選並不是他,後來聽說那位醫師為了女朋友而放棄,院方希望他去,但是他說,他沒必要頂替別人不要的,沾這種光並不值得驕傲。其實,他根本不是會拘泥這種小節的人,誰都知道那只是借口,他是放不下你。」
「你跟他談過嗎?」
「談過,但是他根本聽不進去。」劉心蘋歎了口氣,眉心淡顰。「你們的感情有多深厚,我很清楚,他放不下你也是人之常情,我只是……替他惋惜。」
「你們吵架了?」
「這一去,多少年很難預估,有你在,他怎麼可能走得開?他的心情和那個放棄機會的醫師是一樣的,結果,我一碰到他的致命傷,他就動怒了……」
說到底,又是因為她嗎?
她心情沉重,問出口:「你要我去勸他,是嗎?」
「對不起,小晴,我知道這樣的要求很自私,但是現在只有你能說服他了,這個機會真的很難得,多少人搶破了頭,他卻說放棄就放棄……」
「不要這樣說,要不是因為我,你們也不會鬧得不愉快,該說抱歉的人是我。」要不是她,大嫂可以得到更完整的丈夫,解鈴還須繫鈴人,她知道該怎麼做。
劉心蘋搖頭,苦澀一笑。「我明知道情況是這樣,還是決定要嫁他,就沒什麼好怨的了,我早就做好包容一切的準備。」
「不會更糟的,我會說服哥,讓你和他到另一個沒有我的地方重新開始。但是你一定要相信哥,我和他沒有開始,也不需要結束,丈夫是你的,沒人搶得走,就算是我也一樣,能夠給他幸福的人只有你,我是這樣認為的,你也必須如此深信才可以。」
「小晴……」在她溫柔寬容的眼神下,劉心蘋在她面前感到自慚形穢,頭一回覺得自己好狹隘膚淺。她怎麼可以怨懟小晴故意霸住沈瀚宇的心,讓他走不開呢?她一定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今天才會對她說這番話吧?
沈天晴淺淺笑了。「請你讓哥快樂,這是我唯一要求的。」說完,她轉身離開廚房。
劉心蘋楞楞地,看著她的背影,一瞬間恍然明白--
原來--小晴才是那個最愛沈瀚宇的人!雖然她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過他,但是對他的感情,從來就不比任何人少,甚至,就算是她這個當妻子的也一樣!
如果不是血緣開了他們一個大玩笑,今天,他們應該會是世上最幸福、最相愛的一對吧?

那天,他們經歷了一場爭執。
她要他好好考慮自己的前途,但是對他而言,再美好的前途,都不及一個她重要。
「我答應過爸,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會好好照顧你!」一直到後來,他逐一回想,才明白許多年前的那個晚上,父親語重心長對他說的那些話背後的深意。
在當時,他以為那是托付終身,後來才知道,是父親清楚自己的健康出了問題,也預料到這個家早晚會容不下晴,在父親走後,他就是她唯一的血親了,才會要他好好保護她。
可是他卻因為身世的衝擊,選擇一走了之,讓她平白受了太多委屈,他絕對不會再犯相同的錯誤,因為他無法預料,這次要是再離開她,下次回來,看到的會是怎樣的她!
她這個人就算受了苦,為了不為難他,也會隱忍著不說,他永遠記得母親去世時,與她重逢的情景,這種感覺,一次就夠痛到骨子裡了,他絕對不要再來一次,絕不!
「我這麼大了,不需要你照顧啦!就算要照顧,也還有齊哥啊!大不了我答應你,每個月定期寫信,有事一定打電話告訴你,行了吧?」
「我不相信你。」他完全不給面子。
「你!」她為之氣結。「沈瀚宇,你不要逼我生氣哦!」
「我就是逼你生氣又怎樣?」他是哥哥,她能教訓他不成?
可--惡!她火大,抓起枕頭朝他砸去。
被砸個正著,沈瀚宇怒瞪著她。「沈天晴,你--」
她不馴地昂首,回瞪他。
一秒、兩秒、三秒。他歎了口氣。「沒有用的,你就算逼我生氣,我還是不會去。」
她深吸了口氣。「好,那我們誰都別生氣,冷靜下來談。你要我怎樣保證才肯去?」
「你怎樣保證我都不會去。」抓來看到一半的書,懶得和她多費唇舌。
她隨後抽掉書,扔在旁邊。「好,你不走,那換我走,下學期我就申請看看學校有沒有什麼交換學生的,萬一我客死異鄉,罪過你要背。」
「你再說一遍。」沈瀚宇站了起來,一拳重重捶上桌面。
「說一百遍都沒問題,你敢揍我嗎?」
劍拔弩張的氣氛持續半晌--
沈瀚宇洩氣地揉揉額際。「你難得回來一趟,就為了趕我走嗎?我這麼礙你的眼?」他很受傷。
「對,你就礙了我的眼。你不知道我也很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過我精彩的人生嗎?你時時在我眼前晃,要我怎麼重新開始?我想要一個全新的人生,而那個人生,不需要你。」
明知她只是在用話激他,但他還是被打擊到了。
她,不需要他,所以,她要他走。
他在她的人生中,已經是多餘的了……
「你確定嗎?」真的……再也不要了嗎?
「原諒我這樣說,但這是事實,而我也不想看到你為了我耽誤自己的前途,那是沒有意義的,你不是答應過我,會多為大嫂想想嗎?可是我看到的並不是這樣。哥,你是個有擔當的男人,說話要算話,不要讓我對你失望。」
「……」沈瀚宇背過身去,看著窗外不說話。
「哥?」
「我還能說什麼?」她都說成這樣了。
她是他的致命傷,一旦她鐵了心要說服他,他是無力招架的。
「你真的--會過得很好嗎?」
「我以童子軍的名譽發誓!」她舉出三根手指頭。
「省省吧,你從來就不是童子軍,拿別人的名譽發誓,算什麼好漢。」
「反正你相信我嘛!」
「一個月一封信,兩個月最少一通電話,我會算時間,遲了我會立刻回台灣,做不做得到?」
「沒問題!」她連連點頭。
他忍不住又是一陣歎息。「你倒很瀟灑,一點都不難過。」
「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啊,又不是生離死別,你還會再回來的嘛,不要一副見不到我最後一面的樣子好不好--」
「不要亂講!」他驚斥!說不上來為什麼,在這時聽到這句話,讓他心驚膽跳,有股很強烈的不祥預感……是心理作用嗎?
「我隨口說說的,你不要緊張啦!」她感到歉疚,伸手安撫地握住他。他一反掌,拉過她緊緊抱住,臉頰摩挲著她的髮頂。
「不要騙我,知道嗎?不然,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嗯。」她輕輕點頭。
其實,他錯了,她不是不難過,只是把淚流在心底,不敢讓他看見。
失落的歎息悄悄吞回腹中,他這一走,今年她的生日,他又得錯過了……

三之四思念
一個細雨綿綿的下午,沈天晴送走了生命中最親、也最愛的男人,從此,獨自過回一個人的生活。
臨上飛機前,沈瀚宇將她的手放到前來送機的齊光彥手中,對他說:「我把妹妹交給你了,好好照顧她,我回來時,她要是少根寒毛,你小心我的拳頭!」
齊光彥點頭允諾。
她目送著他一步步走出她的生命,直到再也看不見,她輕輕抽回手,向齊光彥輕輕說了聲謝謝,率先走出機場。
他懂她的意思,謝謝他的配合,沈瀚宇走了,他們也不需要再演戲了。
她會和他同進同出,也只是想讓沈瀚宇安心而已,她從來就沒有打算拋棄那段感情,她騙了沈瀚宇,騙了所有的人,為的只是讓他能夠放心地走,開創他全新的人生,而她,在沒有他的餘生,默默追憶。
所有人,包括齊光彥、甚至是她最愛的那個男人,大概都料不到吧,她對他竟用情如此之深。
沒有沈瀚宇的日子很平靜,沒有什麼大風大浪,幾乎可以說是平淡到幾近無趣了,只有每次坐在書桌前寫信給他時,才能感覺到心的起伏與跳動,但是她又不敢把信寄得太頻繁,怕流洩出思念的痕跡讓他察覺。
哥,我好想你。
這一句話,只能一遍遍在心裡低回,不曾化諸文字。
滿篇的家書,謹慎地挑著日常瑣事來寫,告訴他,她日子過得有多精彩、多快樂,要他別掛心,從不敢任性地訴說思念。
一年、兩年過去了,除了每年農曆春節來去匆匆外,只能靠書信與電話聯繫。
畢業之後,她在美術館找到一份待遇不差的工作,但他還是定時匯來生活費,她抗議過,但他不為所動,說她要是嫌錢太多,可以存下來當嫁妝。
十五歲那年,他們分離;十八歲那年,她去見他;二十一歲那年,母親辭世,他歸來;二十四歲這年,他結婚,帶著新婚妻子遠赴重洋……
今年,她二十六歲了,再等一年,她可以期待另一次刻骨銘心的重逢嗎?
現在,她偶爾也會提筆畫點東西。去年他的生日,她就是畫了一幅記憶中的畫面,寄給他當生日禮物,畫中,他與她背靠著背坐在窗邊,窗外細雨斜陽....
他說,這樣的雨後會有彩虹。
最後是不是有彩虹,她不記得了,只記得她就是在那一天……吻了他。
好奇怪,她發現年紀愈長,反而愈常想起以前的事,尤其是那一段在鄉下,有他相伴的日子,純真,無憂。
只要想起他,她就會有滿滿的衝動,想提筆將它記錄下來。或許是害怕吧,怕她有一天會老得什麼都記不起來,所以她要趁還記得的時候,將它保留下來。有人說,因為心中的感動很滿很滿,所以用文章揮灑滿篇感動,現在,她終於懂了這種感覺,她現在就是有很滿很滿的感動,所以用圖畫表達。
就這樣,關於年少記憶的作品愈來愈多,一幅幅全是繞著那個溫柔男孩打轉。直到有一天,館裡辦展覽,館長與她約好到家裡討論細節,不經意發現了那些圖,驚為天人。
「我不曉得你有這麼高的繪畫天分,在我館裡當個小職員實在太埋沒你的天分了。」館長抓著其中一張油彩畫左瞧右看。
「畫中這個俊俏的男孩,是你很重要的人吧?我看你每一張圖都是以他為主軸。」
她只是淺笑不語。
後來也不曉得是怎麼演變的,館長為她引薦國內知名畫家,積極幫她籌備舉辦展覽事宜……
一直到現在,她都還很茫然。她從不以為自己的畫有什麼特別值得注目的地方,更不曾想過繪畫天分這回事,但是他們說,她的畫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因子,她揮灑在紙墨上的不是色彩,是情感,所以他們看到的也不是畫,是深沉的情感。
這陣子為了展覽的事,有許多細節要忙,還要交出足夠的作品,令她嚴重睡眠不足,有幾次畫到一半,視線突然一陣模糊,她想應該是太累了,休息一陣子就會沒事。
這一天,接到齊光彥的電話,想起好一陣子沒見面,約了一起吃飯。
現在的他們只是朋友,她清楚地告訴過他,不想再和任何人在感情上有交集。但是他說,他答應過哥哥要照顧她,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
雖然他嘴裡不說,但是她知道,他一直在等她……
吃過飯後,他們興之所至地逛街,她想起要買些繪圖顏料,順路繞到美術用品社,在過馬路時,雙腿彷彿一瞬間失去了力氣,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跌了下去。
「小晴,你沒事吧?」
「我……」那一瞬間,視線是模糊的,只有一片霧濛濛的白光,她伸手摸索他的位置,找到他伸出來的手,靠著他的力量站起。
「小晴?」他覺得怪怪的,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要晃了,再晃還是五根手指頭。」視線恢復清明,她輕輕吐出口氣,感覺雙腳比較使得上力。「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只是最近太累,有點體力不支而已,忙完這一陣子我會好好休息的。」
齊光彥搖頭。「我看不妥當,醫院就在前面,去檢查一下好了。」
「不要啦,又沒怎樣,你不要浪費醫療資源。」
「大不了我出錢,確定沒事不是更放心嗎?你要再有意見,我直接打電話向你哥告狀,說你不乖。」
一搬出沈瀚宇,她只能乖乖閉嘴。
沒辦法,這三個字是她的死穴。

「Multiple Sclerosis?」
坐在一旁陪她等報告出爐的齊光彥,乍然聽到陌生名詞,抓了抓頭髮,一臉茫然。這什麼東西啊?聽都沒聽過。
「中文名稱叫多發性硬化症。」
還是不懂。「那會怎樣?和感冒差不多嗎?吃藥多久會好?」
「呃?」醫生滿臉黑線條。
光看醫生的表情,他就知道他問了個蠢問題。
回頭看見沈天晴茫然失神的表情,他問:「看來你聽過,要不要解釋一下?」
「基本上,多發性硬化症算不上是遺傳疾病,但是可能和基因有關,也就是說,親族中有人患過此病,機率會比較高。」醫生發揮專業素養,向他解釋。
沈天晴恍惚地點了下頭。「我爸--就是死於多發性硬化症。」
「什麼?會死人?」唬、唬爛他的吧?「那、那她……」
「不一定,視個人狀況而定。有些人會頭暈、疲勞、抽筋、視力模糊,吞嚥困難,四肢無力,更糟一點,可能會下半身癱瘓,完全看不見任何東西,這得看她病情控制得如何。」
這麼嚴重?!齊光彥傻眼,說不出話來。
「所以你們要先有心理準備,有什麼事沒做的,把握機會,目前這種疾病還沒有找到根治的方法,所以,我們也不能保證--」
「媽的,什麼叫不能保證?!」齊光彥火爆地拍桌叫喝。這蒙古大夫的意思是說她會死嗎?
「光彥--」她神色空茫,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什麼事?小晴。」他趕緊繞回她面前。
「不要……」
「什麼?」他傾耳,捕捉她輕細的音浪。
「不要……告訴哥。」
「都這時候了,你還滿腦子只顧著他!」齊光彥不由得火大起來。她能不能自私一點、多愛自己一點啊!她這個樣子……真他XX的讓人心痛!
「不要告訴哥……」她喃喃重複。「拜託,不要讓他知道……我不要……耽誤他……」微弱的力道揪扯著他的衣服,心慌地說了一遍又一遍。
「好,我不說、我不說,你不要緊張!」他一張手,用力抱住她。
她鬆了口氣,擠出虛弱的笑花。「他好不容易,可以過平靜的生活,我不要……不要再成為他的負累……不可以……」
她不記得那天是怎麼回到家的,在床上睡了一整天,齊光彥也在她身邊陪了她一整天,寸步不離。
那些絕症病患在得知自己病情時都是什麼樣的心情,她無從得知,奇怪的是,睡醒之後的她,居然能夠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思緒從來不曾如此清明過,許多以前沒想過的事,全都浮上腦海。
她很認真地告訴眼前的齊光彥:「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對我的用心,我都感受到了。對不起,我的心太滿,已經沒有空間容納你了,如果我先遇到你,一定會愛上你的。」
「笨蛋!不必這麼早就交代遺言!」他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抱著她掉淚。
他看起來比她還無法接受她的病情,他說,她這輩子不曾快樂過,老天爺一直在玩弄她的人生,他替她不平。
誰說的呢?她快樂過啊,認識了哥,就是她這輩子最幸福的一件事了,她從來就不曾後悔走過這一段。
她還有很多事沒做,沒有多餘的時間沉浸在悲傷和怨天尤人當中,她要趁還能畫的時候,好好將生命中最美的那一段記錄下來,因為有一天,她會連畫筆都拿不起來……
別人或許不懂,但是哥,他一定會懂的。
她希望他看到這些畫之後,能夠支撐著他熬過失去她的悲傷。
生命會結束,但是這一段段最美的回憶、最純淨的感情,卻留了下來,陪伴著他。他不需要難過,因為他們親密的從來就不是肉體,所以不管他們人是不是在一起,靈魂始終不曾分離過,這一點,他與她都很清楚,擺脫了肉體與世俗的規範,超然的心能夠更自由的愛他。
這或許是上天賜予她,最後的慈悲……

英國.倫敦
沈瀚宇站在窗前,觀賞窗外絲絲細雨。
多雨的倫敦,一年四季少有晴天,他懷念台灣的陽光,以及--他生命中那片小小晴空。
晴--她現在還好嗎?
他無時無刻都有飛奔回台灣的衝動,但是她說,她要過新生活,他的存在會阻礙到她追求幸福的腳步……
就為了這句話,他壓抑著,不敢任性。如果這樣能讓她平靜,他是該走得遠遠的,小心收拾好滿溢的思念,不能、也不該再去干擾她。
近來的陰雨綿綿,讓他想起她的生日又要到了。台灣的天氣如何呢?依往年經驗去猜,十之八九又在下雨了吧?
她老是在盼著天晴,讓他帶她出去遊玩,度過最快樂的生日。現在呢?她還在期待嗎?還是--現在已經有另一個人陪在她身邊,她早忘了那個最原始純真的期盼?
是啊,光彥會陪著她的,她會有一個最甜蜜的生日,不需他操心了……
回過身,目光定在桌面上的信件,他斂眉凝思。
她答應過,每個月一封信,近三年來,固定會在十五號收到她的信,從沒有例外過,這個月卻整整遲了一個禮拜,是她忘了嗎?
他挑了幾封觀看。每次收到她的信,總要反覆讀上數十次,內容早已倒背如流。晴的字體很漂亮,工整娟秀,看得出她一筆一劃很用心地在寫這些信,可是近幾個月,字體愈來愈潦草,最後的兩封還是用電腦打字。
她說,是因為最近太忙了。辦畫展的事,她很得意地告訴了他,然而太多事令她焦頭爛額,覺得二十四小時不夠用,如果不是怕他飛回台灣扁人,還真想寫E-mail比較快,省時省力又省郵費……
她一直想讓他覺得,她日子過得很充實、愉快。
他回信時,特別叮嚀她別累壞了自己。
可是,真的有這麼忙嗎?忙到連寫信給他的時間都沒有?
這是不是代表他在她心中已經逐漸淡去?
最近老是心神不寧,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輕輕的敲門聲傳來,他將信折好放回信封。「進來。」
鐘點女傭看了看他。「先生……又在看妹妹的信了?」
「嗯。」他淡應。「這麼晚了還不回去?」
「那個……嗯……有件事,可不可以問你?」他看起來很重視這名親人……
他疑惑挑眉。「問吧!」
「先生是學醫的,那,你知道什麼是Multiple Sclerosis嗎?」
「Multiple Sclerosis?!」收好信,他偏頭回視。「多發性硬化症,這病很麻煩哦,它是一種中樞神經系統方面的疾病,因為我們神經纖維的外層叫『髓鞘』的物質受到破壞而引起的;也算是自體免疫系統疾病,由於免疫系統無法分辨自體細胞與外來侵犯物而攻擊身體內的組織,白血球會通過血腦障蔽進入中樞神經系統中攻擊髓鞘,造成髓鞘和神經的損傷。」
「你說得好複雜,我聽不太懂。」
他淺笑。「簡單的說,當這些髓鞘被破壞之後,神經訊號的傳導就會變慢,甚至停止,然後出現不同症狀,而這些症狀是因人而異的,一般多發生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女性比例又高出男性兩倍,有血緣關係的親屬,為求保險起見,最好也去檢查一下。」
說完,他起身倒水,順口問:「怎麼?你認識的人有這方面的困擾嗎?我唯一能給的建議,就是叫病人的親友多陪陪他吧,目前為止,多發性硬化症的成因還不清楚,所以至今尚未研發出能根治的辦法,干擾素算是目前經臨床研究證實,可以延緩惡化的有效藥物,也就是說--」他搖搖頭,給了她一記「懂了吧」的眼神。
「會……會死?!」是這樣嗎?她嚇到了。
沈瀚宇點頭。「失明、殘廢,甚至於死亡,都有可能。」
「那……」她欲言又止,思忖著,她該說嗎?見不到親人最後一面,應該會很難過吧?!
他喝了口水,停下來看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先生在台灣的妹妹……」
一不留神,水杯掉落地面,尖銳的瓷器碎裂聲,劃過惶然跳動的心。他彎身去撿,怔忡抬眸。「晴?」
「對,好像是這個名字,那天打掃時,聽到太太在講越洋電話,好像就是說硬化症,還有那個叫什麼晴的女孩……」
雪白的瓷器碎片染上殷紅,艷色血河順著掌心往下滑,匯成彎流,一滴、兩滴.…….

三之五永恆
這是一個名為「回憶」的展覽。
一展出便造成轟動,擄獲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站在每一幅畫前,每一個人都屏息著,被畫中所流露的強烈情感震懾,沒人捨得移目。
從年幼時,楊桃樹下捧著書本的沈靜男孩和他懷中恬然安睡的女孩;到少年時,斜雨窗下並著肩,溫柔俊秀的少年與純情無邪的小小少女,沒有人會懷疑,畫中男女有多麼深厚的感情。
有時,也看得見稍稍年長的婦人與男子穿梭其間,威嚴的面容,慈祥的眼神……像是一部成長記錄片,記錄著最幸福的年少時光。
一名沒沒無聞的年輕畫者,一夕之間備受矚目,各大報藝文版爭相報導,將其譽為最有潛力的明日之星。
這是一個成功的畫展,同時,也是最深情的畫展。
在畫展展出的第六天,一名男子佇立在某張畫前,整整三個小時。
畫中,繪出男子的側影,迎著光,模糊的輪廓隱約勾勒出絕俊容顏,半斂的眼眉,藏住深潭裡的沉晦心事,身處陽光中,背景卻是一片黑暗。
矛盾,卻也強烈。
那張畫名為「光與影」。
畫名之下的簡介,只寫了幾行娟秀的字體--

光與影 晝與夜 潺潺流光的輪替
男與女 生與死 愛情天平的兩端
天堂 地獄 永不交集的你和我

男子沉然而立,良久、良久--
沒有人留意到,兩顆清淚悄悄自他的眼角滑落。

病房的門輕輕開啟,床上安睡的女孩立刻醒來。
「看護小姐,是你回來了嗎?」
來人一步步輕緩地走上前,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在她眼前輕晃了兩下,鎖不住焦距,他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來。
怕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他壓抑地轉過身,用顫抖的雙手,將帶來的花插上。
「我聞到野薑花的香味了。你終於買對一次花束,我很喜歡野薑花的香味哦!」她淺笑,下意識地伸手撫向胸前,觸不到本該存在的東西,笑意一收,她驚慌地摸索。「看護小姐,麻煩你幫我找找看,我掛在身上的那條鏈子不曉得掉到哪裡去了,那對我很重要,我不能失去它--」
他回眸,目光搜尋到落在枕邊的煉墜,拾起放回她手中。
她撫觸著墜飾的輪廓,收進掌心,然後鬆了口氣,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我記得你曾經問過我,為什麼這麼寶貝這條鏈子,它看起來價值不高。其實你錯了,它對我來說,意義等同於生命,因為這是我很重要的一個人送的,是他愛過我的見證。他長得很帥哦,如果你見過他,就不會老是問我,像齊先生這麼好的人,為什麼我不接受他了。生命中有了他,我已經沒有辦法再對任何男人動心。」
「可是,我把他趕走了。我說,我不需要他了;我說,我要重新開始;我說,他的存在會阻礙我得到幸福……其實,那些全都是騙他的,我只是想放他自由,失去他之後,我生命中已經沒有幸福了……」
她吸了吸鼻子,逼回眸底的淚,擠出酸到不能再酸的笑容。「看,我很厲害吧,他一點都沒有懷疑哦,虧他還那麼瞭解我,有時想想都好佩服自己,居然能夠成功瞞過他,而且一瞞就是三年,他要是知道一定會氣死,呵呵!反正我也等不到這一天,他就算不原諒我也無所謂,可是……可是……我好想他……好想、好想再見他一面……」再也撐不住顫抖的笑容,她哽咽地說出口。
「所以,每次想他想到承受不住時,我就會緊緊握著這條項鏈,感覺他還在我身邊,它是我寄托思念的依靠,這樣,我就有勇氣繼續撐下去……」
他雙手緊握住桌沿,怕自己會失控地衝上前,不是狠狠痛揍她一頓,就是緊緊擁抱到揉碎她。
眨去眼角的淚光,她動手想將項鏈戴上,扣了幾次沒成功,她羞澀地笑笑。「可能又要麻煩你了,幫我把鏈子戴上好不好?我看不到--」
他吸了吸氣,嚥回喉間酸澀,二度幫她繫上這條同心煉。
「呃,還有,我這麼久沒寫信給我哥,他會擔心,可不可以麻煩你寫下我念的內容,用電腦印出來,不然他會認出筆跡。我不想再麻煩光彥了,我每次都做讓他很為難的事情,這次要他幫我隱瞞我哥,我哥知道後,一定會揍掉他半條命,可惜那個時候,我已經沒有辦法幫他說情了,真的對他感到很抱歉……」
想說情也來不及了,在問出醫院的地址後,他把齊光彥揍到必須去醫院掛急診的地步。
「看護小姐,麻煩你扶我起來,我有點渴,想喝水。」
他倒來半杯水,插上吸管,伸手扶她。正欲接過杯子的她一頓,怔然鬆了手,水杯掉在地上,蕩出清脆的玻璃碎裂聲。
「哥……?」
他抿緊唇,咬牙不吭聲。
「哥,是你對不對?我感覺得出是你……」他的氣息、還有被他碰觸的感覺,她到死都不會忘記!
她迫切地探向身後貼靠的胸膛,順著肩膀往上移,找到那張日夜思念的面容,她貪渴地撫摸著,以指掌記憶著深深愛戀的俊貌,然後牢牢摟住他的脖子,喊出聲:「哥,我好想你--」
「你還有臉說,沈天晴,你這個大騙子!」沈瀚宇瘖啞地低吼,用力回摟她。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伴隨著淚痕,死命地糾纏。
「來不及了!我說過,你要是欺騙我,我絕對不會原諒你,我們這筆帳有得算了!等你好起來,還有商量的餘地,否則,你就給我走著瞧!」
他眸中也有淚,說著狠話時,懷中的身軀卻不捨得稍放。
才離開多久,她就把自己搞成這樣,他果然不該離開她!十八歲時離開,讓她受盡苦楚,二十七歲時離開她,竟然是躺在病床,連命都快沒了,而她還可惡的打算連最後一面都不讓他見!
他就知道不該輕易相信她的保證,一輩子沒當過童子軍的人會有什麼童子軍人格?他真是笨得該死!
「哥,你不要生氣,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了,我真的好想你哦,你不要一回來就凶我,我一點都感覺不到你的手足之情。」她軟聲低噥,鼻尖依戀地輕蹭他頸膚。
「少來!撒嬌也沒用了,誰稀罕跟一個把我耍得團團轉的人有手足之情!」說是這樣說,雙手仍是忙不迭地在她身上游移。她瘦了好多,幾乎只剩一把骨頭,他用力抱著,位於心臟的地方狠狠抽痛。
稍稍鬆了手,他上下打量她。「來,讓哥好好看看你。」
「我現在……變得很醜吧?」怎麼也沒想到,分開這麼久,一回來竟然讓他看見她病得最憔悴的模樣,他會不會很失望?
本來還曾經在心中模擬過無數個見面時的可能性,她要打扮得美美的去迎接他,現在全毀了。
「不會。」他聲音沙啞地回答,五指輕輕梳順她的髮,他還看過她流著兩管鼻水,頭髮都沒長齊的樣子,在他心目中,晴就是晴,從來就沒有美醜之分。
「可惜,我現在看不見你了……」她好想、好想看看他。三十歲的他,一定更有成熟男子的魅力。
他拉起她的手,放在他臉上,低聲說:「你可以感覺我。」
纖細的手指開始在他臉上滑動,看不見之後,觸感反而更加敏銳。「和我想的一樣,還是那麼帥,一定有更多女人被你迷倒了,對吧?」
「我不知道。」那從來就不是他關心的重點。「想知道的話,自己爭氣點,趕快好起來,就可以親眼看到我了。」
「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會。我會在你身邊,看著你好起來。」
可能嗎?他也是醫生,應該比誰都清楚,這種病是好不起來的……
「哥,你知道嗎?在我知道自己的病之後,我並不難過,只是擔心而已,我擔心你不能承受。光彥、心蘋姊、還有我認識的每一個人,他們都會傷心,不過那總會過去,可是你不一樣,我不要你在我身邊,看著我被病痛折磨,然後殘忍地要你目睹我的死亡,我知道那會讓你崩潰,所以我不讓任何人告訴你,在最後的這段時間裡,沒日沒夜地記錄著我們的過去,我交代他們,將這些畫全留給你,日後你要是看到,就會明白,我掏盡生命中最後的光熱,把畢生的感情都留給你,而這些足夠支撐你熬過所有的悲傷……」
「我拚命地畫、拚命地想你,不斷和時間賽跑,爭取每分每秒,一直到看不見、下半身完全失去知覺之前,我手裡都還拿著畫筆,看見角落那幅畫了嗎?那是我畫的最後一幅畫,也是最捨不得與人分享的一幅。」
「看見了。」樹影之下,沐浴在月光中的男人與女人倚偎親吻,女孩胸前,靜靜躺著雙心項鏈,交融著吻與淚,淒傷卻也甜蜜。
這是他們之間最後的情感紀錄,在他新婚那一夜。
「可惜的是……總覺得還少了點什麼,我現在卻連筆都握不牢了……」
「例如--光與影,晝與夜,潺潺流光的輪替?」
「你看到了?」
「嗯。」他輕應。「我來替你補上,好嗎?」
「好。」
得到她的許可,他拿起筆,凝思了一會兒,在一旁輕輕寫下:
偷一晌貪歡
換一世情懷
從此南方北方
地球的兩端
聚也相思離也相思

「天堂地獄,愛情天平的兩端:永不交集的你和我」,不該是他們的結局,這,才是他要的。
「你寫了什麼?」
「不告訴你,這是懲罰。」
「哥--」她抗議。
「晴,我們之間,不需要太多言語,對不對?」
她靜默了下。他繼續又道:「我們已經錯過太多、太多了,是不是兄妹又如何?有沒有血緣又如何?我們之間親密的從來就不是肉體,你那些畫想告訴我的,不就是這些嗎?那麼,世俗的規範又有什麼關係呢?看了你的畫之後,我一直在回想你十五歲以前的日子,同樣是你,同樣是我,為什麼要有差別?人類的生命是那麼脆弱,這一次,我想放縱自己,只要我的心沒變,你的心也沒變,這樣不就好了嗎?」
「哥--」可以嗎?真的可以這樣嗎?
當一個人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許多事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她想把握住僅剩的生命,為他燃燒最後的光熱。
輕輕地,她笑了,她想,這會是她這輩子最美的笑容。靠在他臂彎,低聲問:「哥,你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打死我都不敢忘。」
「外面……是不是又在下雨?」她聽到雨聲,也聞到泥土的濕氣。
「沒關係,很快就會停的。」
「那,等雨停了,你不可以食言哦!」
「放心,我這不就趕回來了嗎?你現在就可以開始想,雨停後要去哪裡了。」
「我想看雪。感覺冰冰涼涼的雪花落在掌心裡,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看過雪呢,可惜這個時候,台灣看不到雪....」
「沒關係,我可以帶你去日本、去瑞士,去所有看得到雪的國家,保證讓你看到一大片皚皚白雪。」
「可是,我現在看不見了……」
「你可以感覺。」
「我的腳,沒有知覺,不能走了……」
「我可以抱你、背你、幫你推輪椅,辦法多得是。」
「我體力大不如前,很容易疲倦,走不遠。」
「那就不要走遠,等你累了,隨時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我體力比你好。」
「我會抽筋、疼痛,像針刺一樣難受。」
「我幫你按摩,做物理治療,別忘了,我是醫生,懂得怎麼照顧你。」
「我會拖累你……」
「胡說,你只會給我快樂。」
她說一句,他答一句,終於,她展顏笑了。
「真的嗎?那,哥,你快幫我祈禱,讓雨早點停。」她已經等好多年了,這也許是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個生日,再等不到,她恐怕……再也沒力氣繼續等下去了。
「好。」他輕道,喉間湧出的酸意,強自嚥下。
「哥,你窗戶沒關好是不是?雨水打進來了。」她摸了摸臉上的濕意,一顆、兩顆,滴在她臉上。雨水,是溫熱的嗎?
「對不起,我立刻關上。」他忍住哽咽,胡亂抹去臉上的淚。
「不用了,你不要走。我好累,你抱著我,讓我睡一下好不好?」她疲倦地沉下眼皮。
「好,你睡,我一步都不會走開。」他小心摟抱住她,輕輕拍撫。
「嗯,你說的哦?不可以不見,不可以再讓我找不到你了哦!」
「誰會像你這麼皮啊!從小到大,每次亂跑的都是你,要我滿村子找人,把你拎回家。」不論過去、現在,他一直都在原地守候,不曾走開過一步。
「呵--」她相信,不管她躲到什麼地方,他一定找得到她的。她安心地閉上眼,聲音逐漸模糊--「哥,我好像忘了告訴你一句話了……」
「什麼話?」
「等我醒來……等我醒來後,一定告訴你……」
「好,我等你。」他輕聲承諾。
微風吹動未完成的素描手稿,一頁頁隨風翻飛,定在其中一張凌亂的字跡上-----
如果我還能再多活一天
我要勇敢告訴你--我愛你
將我最後的僅有的二十四小時的美麗獻給你
等待來生化為秋蟬為你吟唱一個夏季的纏綿

風乍停,窗外紛飛細雨止息。
二OO三年七月七日,天空,放晴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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